

朱天文:潜入意识的大海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苌苌)
生于1956年,已有30多年“写龄”的台湾作家朱天文,直到前两年,才在好友舞鹤的启发下,学会遵守这种写作纪律。之前,她自己形容相当散漫——到处看看走走,想写就写。20世纪80年代初,侯孝贤和陈坤厚在报纸副刊上看到她发表的《小毕的故事》,一直找到她家,从此侯孝贤导演的大部分代表作都和她联系在了一起,她也是陈坤厚导演的《小毕的故事》、《最想念的季节》和《结婚》以及杨德昌导演的《青梅竹马》的编剧。
朱天文的长篇小说《巫言》2008年在台湾首发,今年5月出版简体中文版。这本小说耗时7年,“因为中间写了4个剧本”。作家阿城在接受本刊采访时,这样叙述他对这部小说的感受:“文字就带有催眠性,很多不同的内容被引导出来,吸引你发现一些潜意识里的东西——原来生活中还有这样一个道理。”阿城说他较早就读过了朱天文寄给他的这部小说:“它让我感觉到一种状态,这个状态,远古时候,是由巫师来做的。用他们自己的语言、舞蹈或造型,把我们没有感到的东西捕捉到并呈现出来。‘巫’这个事情,朱天文明确提了出来,我自己觉得还是把它隐起来好,因为误读也在这里头。其实我们读到的是自己被引起来的状态,你的状态变了,不符合这状态的东西,你就会感到厌恶。我们经常看到人说,某某书影响了他一生,这就是文字的巫性,尽管他被影响的状态,和作者传达的状态可能已经不是一回事了。”
朱天文把《巫言》的写作看做是绘画——每次都被一个点吸引过去,最后晕染成一幅自己最初都没有想到的图画。“它就像一个小径分岔的花园。”在采访中,朱天文经常提到博尔赫斯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的名字。在书后的附录中,朱天文的妹夫、文评家唐诺,提议换个通关密码——不要再提张爱玲了,让我们来看朱天文和卡尔维诺的关系吧。朱天文喜欢卡尔维诺,这是她追着看的作家。卡尔维诺的《新千年文学备忘录》的中文版刚刚出版,在其中一篇讲演稿中,他写道:“如果说在时间与死亡这两个逃避不了的点之间直线距离最短的话,那么离题和插叙则可以使它们之间的距离无限延长。”这也是朱天文特别认同的说法,在《巫言》中,“我不断地离题,有看不尽的方向。不断岔开,不断延宕,连死神都找不到你,他都会在这个花园里迷路了”。
三联生活周刊:小说开头第一句“你知道,菩萨为什么低眉?”贯穿第一章节,到25页你写“怕与众生的目光对上,菩萨于是低眉”,你是如何找到这个句子并如何阐释的呢?
朱天文:应该倒过来讲,写作者都有这样的经验,偶尔浮出一句话来,觉得这句话很过瘾,于是就为了这句话而写。这句话就这样突然一天出现在了我脑海中。“怕与众生的目光对上”,好比说在路上碰到流浪猫、流浪狗,你不能把它们统统带回家去,没有办法,很无奈的那种感觉。情到浓时情转薄。多情和无情往往是一体两面的,年轻的时候我对读者很滥情,热情地对待,后来处理不过来,就始乱终弃。这时候对方也不理解你,慢慢你就会懂得,宁愿慎用感情,而不是始乱终弃。为什么低眉?那是因为自身难保吧。不然一头栽进去,连自己都找不到了。
三联生活周刊:胡兰成去世后,你发过一个心愿,要把他的未竟作品《女人论》续完。1994年写完《荒人手记》后,你对天心说,“我的心愿已了”。那本小说是以一个男同性恋的手记形式完成的,然后到《世纪末的华丽》,再到2008年发表的《巫言》,你说这三部小说完成了对《女人论》的续写,它们的连接点在哪里?
朱天文:《世纪末的华丽》中的最后一句话,“有一天男人用理论与制度建立起的世界会倒塌,她(米娅)将以嗅觉和颜色的记忆存活,从这里并予之重建”,是我在《女人论》中看到的。《荒人手记》之前,我写过一个《日神的后裔》,写了5万字,没写完。在日本文化中,日神就是女神,总之这个小说太意念先行,很难发展下去。王德威看到后,决定收到他编的《花忆前身》中,我保留了第一章和第二章,其他三四万字就废掉了。但总感觉有个东西在呼喊我,就开始写《荒人手记》。天心看完整部书,跟我讲,觉得就是一个人的独白,于是她帮我起了这个名字。荒人也和男主角的境地比较吻合。我觉得写作有阳性书写和阴性书写之分。阳性书写是大叙事的,有因果关系的。阴性书写,是写细节写琐碎,去中心化,讲多元价值,讲边缘,个人可以作为一个中心,各人眼睛看出去的世界是如此不同。在巴黎自杀的台湾女同作家邱妙津就曾经试图建立一个阴性的乌托邦。我顺着那个呼喊去写,写到一半,曾经的一些东西就慢慢出来了,其实它只是借了一个“同志”的壳。创作是一件很奇妙的事,你有目的地去做做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读者不一定会知道这些,但是台湾的评论人黄锦树提出来,“《荒人手记》是对胡兰成《女人论》的一个回答”。真的就他一个人看出来了,这使我很感激。到了《巫言》,我已不想去写性,因为对我而言,每个长篇都是对前一个长篇的一个反逆。在《荒人手记》中,写了很多个人的感官世界,而且有一个叙事线索,这个男主角和8个男人的故事。于是到了《巫言》,它的叙事几乎为零,不断地离题,就是它的主题。
( 朱天文和她的《巫言》、《荒人手记》 )
三联生活周刊:在一些自然段,你以顿号结尾,你为什么这样处理呢?
朱天文:顿号是因为下面写的东西还是这个状态,表达的是一种延续关系,有时就岔开好大一段,又不想用破折号或括号。书写时使用咒语,就好像让最美的愿望实现,时间变成空间。“二战”期间,德累斯顿的大轰炸,很多珍贵艺术品在那次轰炸中消失。冯内古特就有个梦想,希望逆时而行,就好像倒片儿,最后炸弹收到飞机肚子里,飞机飞回空军基地。生命不可逆,时间不可逆,但是在书写时都可以逆,“巫”的时间,就是把时间变成了空间。《女人论》也是《文明论》,胡兰成曾经说,男人创造了抽象思维的世界,女人就是具象的世界。《巫言》是对《荒人手记》的扩展,就好像水银洒地。回应当年的《女人论》,至此应该结束了吧。下一步,我想要写一个短篇《时差的故事》,就想写故事,这又是对《巫言》零叙事的自我反逆。脑海里有七八个模糊的图像,或者一句话,就是一个思索,用你独家的手艺,但谁知道出来又会是什么。
三联生活周刊:你曾经说,我已经回不到《荒人手记》那条路了,对我来说,只此《巫言》一条路了。为什么这样讲?
朱天文:《荒人手记》一般人看起来很荒凉,但是我的同行舞鹤,他就觉得是热情的咏叹。我也觉得很高兴,他讲出一个有别于大家觉得是世纪末的荒凉的感觉。那时候,我还不到40岁呀,和世界的关系我觉得还是非常紧张,张力很大,也是动辄就是说生说死,那个姿态其实是和这个世界在搏斗的一种姿态。到了《巫言》就蛮不同的,它缓和下来,有个迂回的空间,也不是原来的那种张力,是把那种紧绷的热情解甲归田吧。《荒人手记》1994年出版后,因为是第一个讲同性恋的,和白先勇之前的还不太相同,而且是情欲书写,打开了一块田地。它采用了四字真言的节奏,四字真言也很像偈语。到后来,台湾很多人用这种诗的语言写小说,多到我自己生理上都反感,快吐啦,而我自己是个始作俑者。写《巫言》的时候,我就想把这个打散掉,整个用大白话,其实就是对这种所谓“荒人腔儿”的一种自我反逆。
三联生活周刊:你怎么理解“巫性”的意义?
朱天文:我们经常说,看到看到,经常是有“看”没有“到”。对于一个“巫”来说,上天给他这个能力,同样也是生活里的一个负担,因为人家都看不见,但你看见了怎么办?这种细微的差异,很多又是难以捕捉的,好像你一讲出来,它就氧化掉了。如此暧昧不定的闪光,好像萤火虫一样,你要把它捕捉住,把它定下来,变成一种造型和文字,让有兴趣的人能“到”,这是一种天赋,也是一种“自苦”。在我们古代典籍里,“巫”就是使用文字的人,文字在最早的时候,几乎就像一个权柄,因为你有文字,就可以解释这个大自然,你好像拿到了一把钥匙,可以开启一个世界。看起来没有用处的东西,可是到他那里好像在炼丹。这本书有两条平行线,一个是巫本人,另一个是使用文字的人。她写出来的作品,很像赋格,相关不相关的,平行放在那里。《巫言》就是创作者在做一个自我说明,她写作,好比我吧,写了三十几年,作为一个“巫”,用她的咒语——就是文字,解释这36年是怎么回事呀。但是这个说明的本身,它不是一个论文,它本就是一个造型,一个小说,用这个方式来自我说明。一个大力士在现实里无论如何不能把自己举起来,但是作为一个创作者,她可以用文字把自己举起来,就是在做这件事情。到了50岁,算人生的半个总结吧。■ 文学荒人手记小说巫言意识天文潜入大海朱天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