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利玛窦的记忆术
作者:王星(文 / 王星)
赐葬地、葬费并准“以陪臣礼葬阜成门外二里沟嘉兴观之右”,这该算是利玛窦身后得自明神宗的极大恩宠。在利玛窦之前,按照明朝的规定,所有外国传教士的遗体都必须运至澳门,葬入澳门神学院的墓地。御赐的这片葬地传教士们最终得来并不容易。曾有反对者质疑:“诸远方来宾者,从古皆无赐葬,何独厚于利子?”相国叶文忠答:“子见从古来宾,其道德学问,有一如利子者乎?姑无论其他事,即译《几何原本》一书,便宜赐葬地矣。”
一部《几何原本》,给利玛窦换来了死后容身之所。当然,利玛窦一生在中国的著译远不止《几何原本》一部。且不论那张著名的《坤舆万国全图》,收入《四库全书》的就还有《辨学遗牍》、《二十五言》、《天主实义》、《畸人十篇》和《交友论》。《交友论》是1595年利玛窦在南昌应建安王之请编纂的,汇集了近百则西塞罗、爱拉斯谟等人论友谊的格言,以“友之职,至于义而止焉”这样的论语体演绎为中文,是利玛窦第一部中文著作。《交友论》问世后大受欢迎,所载格言被其他文人频频引用。不过,这还不是利玛窦最受欢迎的中文著作,真正达到“老少咸宜”程度的其实是一本《四库全书》不屑收录的小册子:《西国记法》。
为唤起中国人对自己所代表的文明的兴趣,当年的传教士可谓想尽了办法。在南昌停留期间,利玛窦就经常在各种宴会上表演自己超强的记忆力:请客人在纸上任意写出许多互无联系的汉字,当众朗读一遍,然后一字不漏地背诵出来,随后还要倒背一遍。依照《利玛窦中国札记》的记载,利玛窦很清楚自己这一才艺会产生如何震惊四座的效果,“因为中国人要比其他民族更为不断用力地把整卷的书都背下来”。果然,在座的尊贵客人们纷纷拜利玛窦为师,江西巡抚陆万垓甚至约请利玛窦将这种记忆法著述成书,于是有了《西国记法》。
从严格意义上说,《西国记法》仍应算是“译著”。利玛窦家乡的市立图书馆中至今仍保存着他前往罗马学习之前读过的图书。经马切拉塔大学的一位教授考证,其中一本中世纪的心灵术教材正是《西国记法》的蓝本之一。早先记忆术并不算一种“玄学”。在古罗马,记忆术被视为修辞学的一部分。到了中世纪,记忆术与基督教教义结合,成为经院哲学体系里的一个分支。此后记忆理论分成理性主义和神秘主义两大主流,其中神秘主义的代表人物之一就是后来被烧死的布鲁诺。时至启蒙时代,记忆术才逐渐湮没衰颓。
无论《西国记法》参考了哪本著作,所有关于记忆术的书都少不了提到古希腊诗人西摩尼德通过亲友宴聚的坐次位置回忆出人名的故事,《西国记法》中利玛窦称之为“象记法”的记忆术也正是这种“地点记忆术”。“地点记忆术”具体的方法是:选择一个场所,然后用影像来表示要记忆的事物,再把影像一一摆进设定的场所,影像位置的排列即代表事物的顺序。《西国记法》也使用了类似的手法,富于创造性之处在于结合了汉字的“六书”。
《西国记法》未被收入《四库全书》,据说是因为编纂者认为它与王安石的《字说》在内容与“荒悖”程度上都如出一辙,故而不屑。也有人认为,利玛窦毕竟是一个西方人,他眼中对中国象形文字作为影像的敏感是中国人无法企及的,故而他的记忆方法也是一般中国人无法学会的。当年陆巡抚拿到书后的评论或许验证了后一种说法,《利玛窦中国札记》载:陆巡抚认为:“书中所有的记忆规律的确不错而且真实。只是要想利用它们必须先有好的记忆不可。”不过,利玛窦仍自豪地说,这本书“后来传遍了全国,大家都在使用”。
《西国记法》全书共分6篇,其中“原本篇”中首次提出脑的记忆作用,确定记忆在颅囱后枕骨下的部位:“在脑囊,盖颅颐后,枕骨下,为记含之室。”对于长期认为“心之官则思”的中国人来说,这一说法几乎是革命性的,故而《西国记法》又被后人尊为西方传入的第一本神经学著作。只是“原本篇”后面的叙述很难说是否符合现代医学精神:利玛窦认为事物由五官进入脑的图像有如印章印在“记含之室”内,“其脑刚柔得宜,丰润完足,则受印深而明,藏象多而久。其脑反是者,其记亦反是”。
利玛窦的几本著作能够在当时的中国风行,除了有看洋人舞文弄墨的猎奇心理,也与利玛窦在选材时极力揣摩中国士人的喜恶不无关系。曾见有人专门著文,以利玛窦的翻译活动为个案“论译者的译材选择与翻译策略取向”。留下所谓“利玛窦规矩”的利玛窦自然无愧被如此研究。对自己身后事的安排甚至也体现出利玛窦的苦心。《利玛窦神父传》的作者裴化行认为,利玛窦以他的死获得皇帝御赐墓地,象征性地巩固了传教士在中国的合法身份。
利玛窦确实为后来的传教士争取到一片自己的墓园。自利玛窦入葬,相继有汤若望、南怀仁、郎世宁等传教士安葬在此。汉学家史景迁有著作名为《利玛窦的记忆宫殿》,以利玛窦擅长的“地点记忆术”为线索为他记传。然而,不知是否真的会“地下有知”,否则这片墓园400年来的变迁怕是要苦了以“地点记忆术”见长的利玛窦。且不论墓碑前的建筑几经改换,墓地本身的位置也多次改换,1900年修复后,利玛窦墓甚至已经不在原位,而是西移至汤若望的茔地。《帝京景物略》中所载“墓前堂二重”、“堂前晷石”的景象早已不复存在。当年的日晷上据说曾有铭文,“美日寸影,勿尔空过,所见万品,与时并流”,可惜,连这日晷本身也流入“万品”了。■ 记忆术利玛窦传教士几何原本西国记法四库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