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防不胜防的沾河森林大火
作者:魏一平( 这位住在林场附近的居民打算在离自家最近的坡地上种点小菜
)
“4·27”大火的时空分析
“这个地方容易着火,还容易着大火。”出乎我们的预料,森林防火专家、省防火办领导以及当地的基层工作人员都这么说。
省气象局提供给本刊记者的资料显示,4月27日13时,国家卫星图像反映,黑龙江省沾河林业局伊南河林场作业区有两个像素热点,16时44分,像素点升至7个。同时,省森工总局防火办向省防火办报告该热点为林火。
从哈尔滨坐车,往北过青冈、明水、北安等县,6小时方能抵达沾河。由于地处小兴安岭北坡,气温仍非常低。要从这里到火场前线,不是件容易事。往东70公里是此次火灾扑救前线总指挥部所在的幸福林场,继续往东仍需3个多小时车程,才能抵达伊南河火场。以前用来运送木材的小火车已经废弃,为了节省维护成本,铁路已被拆除。柏油公路只修了30公里,剩下的路全部都是简易的砂石路甚至土路,即便最好的越野车时速也不过二三十公里。
沾河林业局防火办党支部书记孟宪文指着防火地图向本刊记者分析,起火的伊南河林场是沾河林业局最东边的一个林场,东面临近伊春市友好林业局、上甘岭林业局下辖的十几个林场。灾害救援,交通是关键。但这里人烟稀少,地处广袤深山,几乎根本没有路。“直到去年,沾河20个林场才结束了摸黑日子,全部通电,才能看上有线电视。”孟宪文介绍,“沾河林业局面积75万公顷,人口不过3万多,最少的一个林场只住了一户半人家,最大的也不过四五百户。”
( 在林区,每年的工作几乎都是围绕春秋两季的防火期展开 )
“山多高水多高,塔头多高草多高。”孟宪文介绍这片林区时用了一句当地的口诀。一般林区缺水,但这里大片的湿地和沼泽,水能没过膝盖,之间是一个个乌拉草塔头,通行非常困难,“跌跌撞撞,一小时也走不了两公里”。
据幸福航空护林站一位工作人员介绍,起火点位于伊南河林场南部,无路可走,从场部徒步行军至少需要4小时。虽然距离最近的奋斗林场场部只需一小时,但“自家的林子着了火,邻居想的肯定是先保护自己”。15个扑火队员、10台风力灭火机、5部对讲机、2台车,这就是伊南河林场所拥有的全部扑火资源。面对燃烧4小时之后的森林火场,显然已成杯水车薪。
( 80岁的林场退休工人徐广才在描述5月1日森林火灾的情形 )
快速投送兵力,始终是森林扑火的杀手锏。位于幸福林场的航站作为全国唯一建在林区腹地的全功能航站,按理说在每年的春秋防火期(3月15日至6月15日,9月15日至11月15日)内都有大一些的直升机值班,偏偏今年只有一架仅能容纳四五个人巡逻用的“小松鼠”直升机。“如果有一架大点儿的飞机,三四十个扑火队员在半个小时内空降火场,也就控制住了。”
“一般说,如果当晚不能扑灭,或者火场超过100公顷,靠人扑救就很难了。”黑龙江省森林保护研究所副所长王立夫对本刊记者说起这些不禁惋惜,“有林必有火,着火不可怕,可怕的是不能及时控制。一旦演变成大火,就只能靠老天爷了。”
遗憾的是,29日,风向突变,蔓延至伊春境内的大火分兵两路,一路烧向南部的友好林业局林场,一路烧向东部的上甘岭林业局林场。当日,伊春最高气温在23~25摄氏度,并伴有5~6级西南风。大火燃烧时形成的气流使得瞬间风力达到7级甚至8级,“三四米高的大火头,离着200米人就烤得受不了”。来自通北林业局的一队扑火队员被突然调头的火头包围,造成1死4伤,扑火工作只能暂停。
东线告急、南线告急、北线告急……不同于地震、洪水等灾害,森林大火并非在瞬间完成,而是随时变化。由于正值春夏交接,季风变幻无常,用省防火办专职副总指挥李树铭告诉本刊记者的话说,就是“东西南北风,随时都有可能”。此时,专业扑火队员、武警森林部队、沈阳军区部队、气象增雨人员,一队队人马才开始千里大驰援,曾用于四川地震救援的米-26直升机巨大的轰鸣声再次出现。整个火场分为不同责任区,东线和南线扑火任务由武警森林部队和伊春市专业扑火队承担,北线和西线扑火任务由省森工总局森林消防队承担。
不出所料,连日的高温大风天气,广阔的草塘,连片的山林,人的步伐还是落在了火头之后。无奈下只好转入战略扑火,在十几公里外的地方迅速开辟隔离带,以火攻火。靠着不计代价的人力物力投入,大火总算被控制住了。“95%全靠人打下来,5%靠老天爷。”伊春市市委书记许兆军说,这是一次来之不易的阶段性胜利。
大米1500斤、挂面6000斤、大饼2万个、方便面4000包……这仅仅是森工系统4000名扑火人员一天的给养计划。负责后勤给养的孟宪文已经10天没有离开单位,为了在狭窄的办公室里摆下一张钢丝床,不得已只好把沙发搬到了走廊上。沾河作为森工总局下辖的林业局,是一个封闭的小系统,没有超市,几十家小卖店的东西两天就采购光了,只好去北安甚至是哈尔滨采购。情急之下,孟宪文买来烙饼机,发动单位的七八十人昼夜不停地烙大饼。在林区,每年的工作几乎都是围绕春秋两季的防火期展开,路边随处可见的防火标语使得人们对大火已经见怪不怪。
主动防火的两难境地
其实,林区的防火工作不可谓不严苛。在沾河,每年的春秋两季防火期,大街上几乎见不到烟头。“发现在街上抽烟,就是站在自家门前也不行,罚款、拘留。”曾做过17年扑火队长的刘连和自从干了防火工作就把烟戒了,直到现在他还能准确说出20多年前戒烟的日子。
“副科级以上干部不准抽烟,否则免职;防火期林场小卖部不准卖烟。”作为多年来的防火先进单位,沾河的很多“土政策”更苛刻。一到防火期,满大街的告示、标语,学生组织游行,主管防火的林业局副局长甚至放出狠话:“即便是下大雨,也不能在街上抽烟。”要想进入山区的林场,沿途必须经过四五道关卡。有一年秋天,一辆作业拖拉机的挡水板上沾满了泥草,行进中摩擦形成的积炭落地引发火灾。自此之后,进山车辆必须安装防火罩。
但即便如此,火灾仍防不胜防。“就是给每个人发传单,还会遇到文盲呢。”刘连和说自己只上过6年学,这是他多年来形成的结论。控制火源无疑是防火的关键,但再严格的措施也无法保证几十万公顷的林子一干二净。有人的地方就有火,偏偏春秋防火期内正是人们活动比较频繁的季节,春耕、造林、采木耳、抓林蛙,市场经济中日渐萧条的国有林场,职工月工资不足千元,靠山吃山,他们只能自谋生计。
“既然火源无法完全控制,就只能以火防火、以火攻火。”搞了大半辈子森林防火研究的王立夫多次向记者强调科学防火、主动防火。按照火焰高度,森林火可分为高中低三等,春秋两季,在高度控制下烧除林间覆盖物,不仅对森林没有多大危害,反而可将烧掉的可燃物变为天然肥料,还可烧去许多病虫害。
更重要的是,有计划地烧除覆盖在林间的可燃物,也就减少了发生森林大火的客观条件。按照王立夫的解释,大兴安岭、黑河、伊春所在的黑龙江北部林区地处寒温带,以乔木、灌木为主,地表杂草多,可燃物分解慢。“如果南部林区每公顷积累半吨,这里就要有一吨,能量积累多了之后必然要释放,如果不能做到人为释放一部分,就会造成突然的自我释放,一旦有火必然着大。”
“着不着火是一回事,着大火是另外一回事。”王立夫说计划烧除是世界范围内森林防火的有效措施,即便在美国、加拿大这样的发达国家也不例外。然而,烧除不难,难就难在计划上。每年适合计划烧除的日子只有春季融雪期、秋季枯霜期、雪后阳春期等四五个阶段,每个阶段只有短短不超过一周时间,早了点不着,晚了不易控。“计划烧除需要严格的科学研究,需要在实践中不断摸索。”
2004年秋,黑河市组织计划烧除,后来天气预报说的降雨并未来临,跑火就最终酿成一场大火。自此之后,计划烧除被严格限制,基层林业局若要实施必须到省防火办报批。“虽然基层防火人员对计划烧除的呼声不小,但没有哪位领导会拿自己的乌纱帽开玩笑。”沾河林业局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防火人员告诉本刊记者,“主动点火,一旦出了问题要受处分,还不如不干,等着火来。要是前两年搞一次计划烧除,今年的大火就不可能这么大。”
这样一来,这些年在计划烧除上便形成了怪圈——往往是一届领导刚上任时严格控制,一场大火之后慢慢熟悉情况,开始放开;口子一放就容易失控,跑火的情况在所难免,一害怕就再收紧;几年之后可燃物积累过多又有大火……由此形成一种恶性循环。“全省搞一刀切,计划烧除断断续续,起起落落。”
其实,计划烧除多少总有些“壮士断腕”的意味。刘连和从17岁就在林场当工人,1982年成为一名护林员,“整天扛着枪骑着马在林子里钻来钻去”,1985年成为沾河林业局第一支专业扑火队队长。几十年与林为伴,让他对森林的认识和感情是“发自肺腑的,杠杠的”。在他看来,任由森林自然生长是防火的理想之策。大自然的生态系统有着顽强的生命力,“野猪、狗熊进到草塘里,翻出新土,树的种子随风飘过来,几年过后就能长成林子,草塘就会慢慢变小,林子就能长大”。
但是,刘连和想的毕竟是理想状态。几十年来对森林的过度砍伐,现在的林子里大树已经很难见到,“两三个人才能抱得过来的母树林也只有一小块了”。森林自身的生态调节功能逐步下降,人为活动增多,草长得快,树长得慢。计划烧除使得草塘越烧越大,一旦起火,这些1米多高的杂草就会成为助推剂,毫无遮拦地顺风跑过。
围绕计划烧除的争论在科学与现实之间持续了多年。“即便计划烧除有时候会跑火,但只要做好充分的准备工作,所造成的损失肯定会比不作为要小。”虽然有过失败,王立夫没有放弃为此呼吁:“如果打击了基层防火人员的积极性,就会因噎废食。”
森林防火的体制挑战
在林区,说起森林大火,1987年的大兴安岭大火是绕不过去的一道坎,那场“把国家林业部部长烧下台”的大火,可以算得上是黑龙江森林防火工作的一个里程碑。此后,无论在人力、物力还是理念、法规上,都有了很大的进步。
刘连和还记得,自己刚做扑火队长时,一个月的工资是45.17元,1989年乌兰河大火中立功,提拔为副科级干部后也不过涨到了90元。“那时候打火纯粹靠人,不着大火飞机不来,扑灭之后也不可能坐飞机出来,只能自己走出来,有时候要走一天一夜。”当年,他跟同事们都觉得加拿大用飞机吊水灭火听起来像神话,现在我们也已经实现。
扑火队伍也在不断壮大。黑龙江的扑火队伍主要有三支:一是武警森林部队,目前全省共有近5000人;二是森林消防队,包括1.5万多名森林消防专业队员和3万多名半专业森林消防队员;三是森林航空消防队伍,全省共建有加格达奇、幸福等8个航空护林站。刘连和一家几乎全跟防火有关,儿子现在森林武警大兴安岭支队任作战参谋,哥哥在幸福航站任调度,两个兄弟和各自的妻子组成了两座夫妻瞭望塔,常年在山里观察火情。
力量的壮大并未让火灾减少,近年来反而还有增多的趋势,“最近几年,几乎年年有火,两三年就有一场大火”。伊春市市委书记许兆军有些着急,他在接受采访时告诉本刊记者:“具体烧了几个林场,多少损失倒是次要的,关键是能不能通过一场大火解决一两个实质性的体制问题,否则还会接着烧。”
许兆军所说的体制问题,表现在黑龙江的林业管理上,总不免让人一头雾水,这也是唯一一个“自大兴安岭大火以来,连国务院往下推都没能彻底解决的问题”。现在,黑龙江的林业管理有三部分,大兴安岭直属国家,林业厅系统有13个市(地)林业局、68个县(市)林业局、360处国有林场,林地面积689万公顷;省森工总局下辖4个管理局、40个林业局、140个县团级以上林业企事业单位,林地面积811万公顷。
计划经济体制下形成的管理格局仍未改变。森工总局政企合一的性质,决定了它仍是一个封闭而完整的系统,医院、学校、公检法等部门一应俱全。“森工总局局长与林业厅厅长平级,伊春市市长同时也是伊春林管局局长,国务院颁布的条例规定,森林防火实行行政首长负责制,但越是谁都能管的地方,越容易出问题。”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防火办官员告诉本刊记者。
由此造成的林农交错格局,让防火工作如渔网般错综复杂。以这次起火的伊南河林场为例,行政区划上属于黑河市逊克县,土地和农民归黑河管,但林子却是沾河林业局的。许兆军将其比做一种“人树分离、地林分离的病态体制”。此次大火波及最大的伊春市,既是行政区,也是国有林区。“黑河的老百姓生活在伊春的林子里,农民的生活来源是毁林开荒,扩大耕地,林区的任务是保护森林,在同一片地上这样针锋相对,早晚会出问题。”迫于生计,老百姓们愿意烧点草塘做耕地,着火之后就要追究林管局的责任。
不得已之下,许兆军说他每年要拿出300多万元“赎买黑河农民”,让他们不要进山不要点火。但这也只能解决20%左右的人口,另外80%仍处于管理的边缘地带。许兆军的语气里满是焦急,他来伊春任职6年,喊了6年,甚至曾上书温总理,但仍不见起色。“我们已经愚蠢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一把又一把的大火,还是烧不聪明!”■
为什么黑龙江易发森林大火
——专访黑龙江省森林防火办专职副总指挥李树铭
三联生活周刊:为什么黑龙江容易发生森林大火?在客观的地理、气候、树种等方面有哪些特点?
李树铭:从气候上说,黑龙江林区处于寒温带,属于内陆性季风气候。全年降水量小,不过400多毫米,而且多集中在夏季的7、8、9月份和冬季的1、2月份。春秋两季比较长,春天尤其干旱,而且风大,风向多变,树木枯干,很容易起火。
地理上,黑龙江的林区地势较为平缓、开阔,其间的耕地比较少,缺少天然的隔离带。不同于南方地区山形陡峭可以自然阻隔大火,林区山峰一般都在三五百米左右,大兴安岭最高峰也不过1400多米,一旦着火,非常容易连成一片,这也是为什么黑龙江森林着火次数少于南方,但重特大森林火灾却多于南方的原因。
这里的树木多属针叶林,油性大,树种单一,基本上就是落叶松和白桦。而且林草混杂,草塘多、湿地多,林区道路网稀疏,不仅加速了火势的蔓延,而且一旦着大之后很难扑灭。
三联生活周刊:这几年黑龙江的防火形势有什么变化趋势?面临什么新挑战?
李树铭:新中国成立以后,就开始搞森林防火。尤其是1987年大兴安岭大火之后,森林防火一直在抓,而且越来越严。但是,火灾不仅没有减少,反而有增加的趋势。防火工作越来越难,大火出现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控制火源是防火的重点,这就涉及对人的管理。黑龙江林区的村屯和林场分布比较分散,大兴安岭70多个小林场,地方上360多个林场,再加上森工系统的几百个林场。这些计划经济时期布局在林子里的小林场,按理说随着采伐减少,开始注重保护,应该逐步撤出来,但并没有。树采完了,他们只能靠山吃山,到山里种地、打猎,人为活动很难控制。林业管理体制还没有完全理顺,多头并管的矛盾越来越突出。
另一方面,气候变暖也是个更大范围内的影响因素。去年4月18日,哈尔滨的温度全国最高,达到29摄氏度,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今年没到5月份,气温已经到了30摄氏度,这都为森林防火带来了新挑战。
三联生活周刊:除了这些自然和历史原因,森林防火还难在什么地方?
李树铭:以前黑龙江林区是全国最重要的商品林产区,大树采伐过于严重,现在大树很少,小树很多,草塘越来越多。由于火在小树中间窜行的速度要快得多,很容易形成快火、大火。其实,一般的森林火灾烧不坏大树,但小树就很容易烧掉,之后再种,没等长大又烧,由此形成恶性循环。
防火的科学研究虽然一直在做,但现实中需要做决策的时候又很难把握,就拿计划烧除来说,控制不好的话就容易出问题。
另外,资源薄弱也一直困扰着防火工作。很多林区没有路、没有飞机,对于黑龙江这种大片的林区来说,扑火最快的方式就是飞机。我们用飞机一般要向航空公司租借,但现在民营公司在这方面发展积极性不高,跟部队签订的合同一旦与军事任务冲突,随时都会被调走。■
(文 / 魏一平) 大火沾河防不胜防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