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方寸大千
作者:曾焱( 图录罗文华先生文章中提供的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清乾隆银镀金玻璃门嘎乌。高10厘米 )
在北京翰海拍卖公司的“怀抱浮图——随身佛”专场里看见一件铜鎏金小像,高不过7.1厘米,鎏金都斑驳了,雕工看起来也不如另外几件小像精妙,握入手中却自有一种古朴端凝,大气得很。问来处,原来是当年“俪松居”专场拍出的王世襄先生的旧藏。
2003年中国嘉德拍卖公司那场“俪松居长物——王世襄、袁荃猷珍藏中国艺术品”,至今仍是收藏界的谈资。王世襄先生自称“玩家”,眼光趣味都独到,像古琴、铜炉、佛像、竹木雕刻、匏器这些不被古董界人士看重的杂项,却是俪松居多年的珍藏。王世襄先生后来把它们辑录成一本《自珍集》,在图片旁边附注几笔来历故事和取舍评说,收藏意趣件件立现。“俪松居”那场拍卖已过去6年,当年散入各方买家手中的藏品,这两年又开始断续地被人送入市场,偶尔在拍卖会上看见几件,还是眼前一亮,就像这件小像,总有它不一样的审美气象。翰海拍卖公司佛教艺术品部主管一西告诉我,2007年秋季曾有一件俪松居旧藏被人送到翰海佛像专场拍卖,“是一件11世纪印度的青铜菩萨半跏趺像,估价40万元,被英国藏家斯比尔曼(Speelman)以160万元买走了”。这个英国人因2006年香港苏富比那场“佛华普照——重要明初鎏金铜佛收藏专拍”而名动中国收藏界,他私人收藏的14件明代佛像成交了3.4亿港元,内地的佛像收藏热也是从他这个专场开始。
在《自珍集》里,这件高仅7.1厘米的小像被王世襄先生取名为“元鎏金铜忿怒明王像”,图片旁边的那段文字描述:“藏传密教男女双身像,立牛背上,手持骷髅棒、钺、斧等物,后有背光,下设单层莲座。或以为乃忿怒明王像,或以为乃地狱主像,似以前者为是。”在密教中,明王是诸佛和菩萨的忿怒化身,北京翰海的佛像专家确认此像为菩萨的忿怒化身之一阎魔敌,右手举骷髅棒,左手拥明妃并持嘎巴拉碗。因为被人多加摩挲,小像通体有多处现出了黝黑的铜胎,和鎏金尚在的部分互为映衬,更显得古沉浸润。王世襄先生显然不是按照造像的传统审美标准来取舍自己的藏品,他形容此件佛像制作并不精工,“漫不经心,草草而成,但造型圆浑雄厚,饶古拙趣。造像时代可能为元初或更早”。专家认为它是14世纪西藏中部的造像。根据瑞士的西藏艺术史学者艾米·海勒的观点,11世纪在藏西和藏中发展起来的佛教概念和造像,大约在1100年的时候完全结合,因为此时主要佛教流派已经在西藏兴盛起来。她在著述《西藏佛教艺术》中说,忽必烈自立为大汗的1260年前后,西藏萨迦派喇嘛、国师八思巴把几十个尼泊尔的纽瓦尔艺术家请到萨迦地区(Sakya),随后带入忽必烈的宫廷。萨迦邻近通往尼泊尔加德满都的商路,这是它和纽瓦尔艺术家之间产生紧密联系的原因。萨迦寺大殿里的很多造像和唐卡绘画,都是由萨迦派委托这批纽瓦尔工匠创作的。这些艺术家里面,一个名叫阿尼哥(Aniko)的人后来成为宫廷作坊总管,带出一批弟子。艾米·海勒认为阿尼哥身处高位,把纽瓦尔的审美趣味和造型浇铸艺术带进藏地和汉地,影响了整整一代工匠,他们作品的共同特征就是“谨慎对待小细节,高度关注比例和图像志以及人物特征颇具表现力”。王世襄先生旧藏的这件阎魔敌小像不够细刻,但根据它的造像时代、比例量度以及人物形象上的强烈表现力,或许也受到了盛行于元代早期的这种纽瓦尔艺术风格的影响。1368年元朝覆灭后,阿尼哥及其传人的艺术在汉地继续产生影响,艾米·海勒认为比较直接的体现就是明代永乐造像。
俪松居藏品中有近40件佛像,王世襄先生大都注明了得自什么地方:有在北京隆福寺古玩摊、东四西大街或者地安门一带买的,也有些是从天津劝业场古玩店和天津文物商店找的。不过关于这件小佛像,他没有明白写出来得自哪里,只在文字末尾提到:“烟袋斜街古玩店经营佛像者言,西域僧侣每携铜佛法器来京易财物。小件常系颈链垂胸前,日久出现包浆,颇具特色,而此像即曾被常年配系者也。”一西说,王世襄先生文中所描述的这种随身配系或者秘藏怀中的佛教小型造像,就是现在所说的随身佛,“藏传佛教造像形态万千,大可齐楼,小至盈寸。像北京翰海这个专场里面展示的101件随身佛,最小仅4厘米高,最大的也不超过10厘米”。大千世界,藏于尺寸之间,光是超出常规的小本身,已经给人带来刹那的身心安顿。藏人远行,会将小像藏在随身的小佛龛里一路携带,他们把这种做工精致的小佛龛称为“嘎乌”,也就是汉语里护身符的意思。嘎乌多用金银制作,也有铜镀金质地,上面有小环可以系绳,供信徒挂在项间或斜挎于肩部,一般来说男子斜挂方形嘎乌,女子则多用圆形或椭圆嘎乌。有件西方私人收藏的16、17世纪制吐蕃王松赞干布像,在其项间就佩戴了一个嘎乌,可见随身供奉佛教小型造像的习俗在吐蕃王朝时期就已经有了。除供奉小像,嘎乌里有时也会放入小唐卡、印有经文的绸片、舍利子或者由高僧念过经的药丸。北京故宫博物院研究员罗文华介绍,嘎乌在清宫档案中被称为“小佛窝”,专门用来供奉西藏贡献进来的佛舍利、小铜佛、香胎木佛、擦擦佛等。清乾隆年间六世班禅到北京,就将四世班禅贴身供奉的一尊小佛像献给了乾隆帝,乾隆为此专门在宫中佛堂内修了一座铜质的小佛龛供奉,足见其珍贵。罗文华说,从艺术欣赏的角度来看,小像性质虽小,但展示出丰富多彩的尊神形象和艺术风格,可以和大像比肩。“按照佛教造像量度类经典的说法,佛教造像的好与坏、优与劣,并不在于其尺寸大小,而在于是否合乎量度比例。”■
( 唐代汉地风格观音像,在西藏地区发现,容貌和姿态都见唐代的繁华富庶气象,也是西藏和唐王朝之间宗教文化交流的见证。高7.8厘米 )
(文 / 曾焱) 方寸大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