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城堡里的瓦格纳

如果在德国之行中选择最有价值的一天，我一定选从慕尼黑走浪漫之路，到巴伐利亚浪漫国王路德维希二世所营造的新天鹅堡。再逶迤几十公里抬头不断能看到神圣雪山的山路，停车面对被浅绿湖水抚拥着的雪山倒影，吃一顿延迟的午餐。傍晚留宿在阿尔卑斯山德国境内最高峰楚格峰脚下，曾举办过1936年冬奥会的小城加米施—帕腾基兴。小城里有潮气萦绕，你就好似睡在雪山雾气的怀抱之中。

这条路线上最吸引人的景点自然是新天鹅堡，看过它之后，繁华到金碧辉煌的路德维希二世耗尽财富营造的另一所林德霍夫宫简直可忽略不看。而如果你熟悉瓦格纳那些著名歌剧，从新天鹅堡所获得的联想与感叹，一定会远胜于在拜罗伊特对瓦格纳故居、节日剧院的感受。

这座新天鹅堡破土动工于1869年。路德维希二世是18岁，也就是1864年当上的巴伐利亚皇帝。这座城堡的最初设想，据说就是要建成送给瓦格纳的。这里有些时间特别重要：路德维希二世在15岁时就被瓦格纳歌剧《罗恩格林》中天鹅的意象所感动，当上皇帝第一年与瓦格纳相识后，就疯狂崇拜上了他。当时瓦格纳已经51岁，路德维希二世在与他第一次见面的第二天，就在给他的信中提到，“从我的童年始，你就是我唯一欢乐的源泉”，同性恋倾向是明显的。瓦格纳对此倾向是否定的，但当时他却曾称他们的会见是“一幕恋曲”，他说，“他是那样完美”，“我愿给予他所有初恋的热情，满足他所有俗世的需求”。

路德维希二世由此被这种真诚感动。但是，新天鹅堡动工时，瓦格纳却与科西玛正式结婚了。科西玛是著名作曲家李斯特的私生女，是瓦格纳最好的朋友、著名指挥家彪罗的妻子。

瓦格纳与科西玛结婚的时候，路德维希二世仍沉浸在《罗恩格林》圣杯骑士变成天鹅来到人间的意境中，天鹅的意象由此在这所童话城堡里到处游荡。说实在的，当我看到这些四处都在的天鹅时，只感到心痛。瓦格纳死于1883年，从1869到1883年的14年，路德维希二世一直都在真挚地援助瓦格纳的理想。他资助了四联剧《尼伯龙根指环》，帮助瓦格纳营造了他所期望的拜罗伊特节日剧院，赐予他拜罗伊特的居所。但《尼伯龙根指环》在拜罗伊特排演时，这位君主只能趁黑夜偷偷溜进拜罗伊特，在他赞助的节日剧院的烛光里，在“指环”最后一幕《众神的黄昏》彩排结束后，悄然离去。

很难想象，这位与瓦格纳年龄相差33岁的君主，在当时是一种什么心情。路德维希二世生前，新天鹅堡并未完全建成，这位情感孱弱的君主在未完全建成的这所城堡里只住过170天，每天面对每一房间里瓦格纳歌剧中的情景：《唐豪塞》、《罗恩格林》、《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与《帕西法尔》。城堡的解说员说，在城堡顶层那所剧院里，路德维希二世在一个个孤独的长夜，都会把剧院里所有蜡烛全部点燃，然后孑然将自己笼罩在飘舞不止的烛光里。他期望瓦格纳来到这里，但这个剧院里却没有过一场演出，它只是一个空荡到令人窒息的空场。

我想，路德维希二世最后之死，是注定了的。1866年，在瓦格纳即将作成他的《纽伦堡的名歌手》时，这位君主解除了与他表妹索菲公主的婚约，瓦格纳前妻敏娜也这一年在德累斯顿去世。瓦格纳是以他的意志主宰他人者，他就是世界，他人都只是他意志的工具。由此，新天鹅城堡也就只能是路德维希二世对越行越远的瓦格纳连绵不断的祝福与致敬而已。

在新天鹅堡顶层那所剧院里，我看到路德维希二世精心设计的瓦格纳第5部歌剧《唐豪塞》与最后一部歌剧《帕西法尔》意境融合的氛围。《唐豪塞》与《帕西法尔》表达的都是超越尘世之爱可走向神界之爱的主题，《帕西法尔》是在《唐豪塞》所表现的这个主题上的深化，它从1877年开始创作，最后完成于1882年，跨越了5年。这部最后的歌剧的创作冲动来自耶稣受难节，它似乎告诉路德维希二世：只有死亡才能超脱与升华。《帕西法尔》既是瓦格纳的辞世之作，也是对路德维希二世的指引之作。这部歌剧的序曲开端是“最后的晚餐”，结尾是圣杯骑士之王被深深的忧伤控制，恳求圣杯骑士们将自己杀死。质朴无邪的帕西法尔用圣杯触碰了他伤口，圣杯就发出圣光，洁白的鸽子飞来，完成了对他的拯救。

这部最后的歌剧在拜罗伊特节日剧院首演不到半年，瓦格纳就因心脏病突然严重发作死于威尼斯。瓦格纳死后3年，路德维希二世溺死于在新天鹅堡窗口可眺望到的施塔恩贝格湖上，之前他被确诊为精神失常。我以为，他是把纯洁的鸽子与纯洁的天鹅联系到了一起，他的灵魂要像天鹅一样回到神界。回神界的天鹅，也是洁白的鸽子，它们会欢叫着，飞向那无垠的蓝天。

离开新天鹅堡，我无法言说自己的心境。下山路上，太多的绿，绿到令人心酸，令人心慌。在娇嫩与纯洁充盈的绿意中，黑色的树干那样整齐地排列着，那样无情地肢解着它们。在这样被黑色割裂着的绿的远处，施塔恩贝格湖又是那样凝固着的一种蔚蓝。

新天鹅堡的故事所通向的，当然不是温馨；但在走过苦痛之后，它又确实凝结为温馨。从这个意义，迪斯尼将它仿制为童话城堡，也算理解了天鹅的真正含义——在超然中能被凝固的才是童话。■

（文 / 朱伟）瓦格纳城堡罗恩格林路德维希二世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