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和外公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外公静静地坐在病床边的一把椅子上,看到我们进来,很是高兴,说:“你们还没有走?!”我知道他静,一是因为在我们没进去之前,房间里就只有他一个人,二是因为他脸上突然露出的笑容,知道他刚才一定是安静的,内心深处在想什么,我们不知道,但是他脸部表情的瞬息变化,可以知道,他刚才是安静的。
这是我们到达上海的第二天。前一天,家里的很多人都来了,姨父、姨妈和外婆。外公对我们笑脸相迎,很久没见到他笑得如此灿烂。
对于他的病情,家人是隐瞒的,所以每个见他的亲人都若无其事的样子,谈笑风生。外公也在谈笑风生,病房里简直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景象。他比大家笑得更开心。
我哄他出去喝酒,年前和家里通了几次电话,说他因为身体的原因,酒早就喝不下去了。我说,我身体不好恢复的时候,也不想出门的,是我弟弟带我出去的。出去以后,我坐在车子里,东张西望就像个孩子,看什么都很新鲜,新奇,很有意思的。
外公遂答应和我们同行,护士要让写保证书,我高声地说:“我来写。”护士一定要写上:“如果意外,后果自负。”不行,我改成:“如有意外,后果由家人负责。”家人就是我。我一手漂亮的钢笔字,这时会派上这样的用场。大家并不知道我在写什么,看来关键时候,都是很信任我的。
到了豪华的酒楼,弟弟精挑细选落座,我精挑细选美酒。为外公我选了上好的古玉龙山,为自己点的是上好的白酒。外公看我酒兴很好,表示愿意喝酒。我放言:“现在我的酒量好得很,每次出征,都是屡战屡胜。”舅舅着急了:“这可不能随便说的。”他本来暗暗担心外公的眼神里有了担心我的成分,似乎看到我每次都会酩酊大醉。
外公的酒加了姜丝,温了,倒在透明的酒杯里,酒也是透明的。他喝了一口,母亲凑上去尝了一口,我看着外公,再看着他的杯子,外公突然怜爱地对我说:“你也尝一口吧。”
我把酒倒在洁白的小汤匙里,抿了一下,果然是好酒。
外公的酒量一向是惊人的,能喝一夜的酒不醉。我大秀酒量,外公并没有阻拦的意思。待送走了外公,回到宾馆,弟弟是评论家,说:“我们在骗他,他也在骗我们。”
一个晚上似醒非醒,本来和母亲在一起睡得很好,但是半夜里又起来讨论了一下外公的病情,谁也没有在方法上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第二天清晨,下雨,我们再回到病房的时候,外公很是惊喜,还给我们回忆年轻的时候在上海交通大学进修,他的箱子里可以随身携带一把枪。大妈推荐了一种很好的营养品,我们告诉外公,让他吃一样很好的东西。弟弟承诺第二天就买回来。母亲要给钱,我对母亲说:“你就这一个儿子,靠靠他,好伐?”
在回去的动车组列车上,我想得有点头疼,还是没有什么良策。到家后半夜又醒了,突然想到,假如真回家后,没有英俊的外公陪我们喝酒了,有种崩溃的感觉。
几天来,家里就在讨论外公的病情,束手无策的感觉依然无孔不入。这样,母亲就不想讲话。我对母亲说:“妈妈,你也要想开点,人人都会老,只是父母比我们先老,这样,你的压力会小一点。”餐桌前的母亲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
最近我在看一本书,讲的是,如果这是你世上的最后一顿饭,你想吃些什么?你期望谁来帮你料理?你觉得吃最后一顿饭时应该配怎样的音乐?你想跟谁分享这“最后的晚餐”?米兰妮·德尼亚(Melanie Dunea)撰文并摄影的《我的最后的晚餐——50位世界级名厨的临终菜单》,在书中,除每一位都提供了详细的“终极飨宴”菜单之外,还配上了想象中临终一餐的情景摄影。
我喜欢交了白卷的纪·沙伐。他为米兰妮写了封诚挚的信来答复她的采访请求:
亲爱的女士,感谢赐函,承您看得起,我十分感动。然而,我恐惧死亡,职是之故,绝不谈论我的最后一餐。此事溯本回归到我的人生观,我只谈开始,不谈结束。亲爱的女士,容我在此送上最深的祝福。纪·沙伐敬上。
惜命现世,我会经常回家看外公。我看到了外公对这个世界无限留恋的眼神。
在外公的生日宴会上,我们全家又相聚了,他穿上了我妈妈为他买的崭新的衣服,显得格外精神,大家都说好帅。我悄悄地在他身旁落座,却没有劝他喝酒,我也喝得很少。看到他久未开言,便凑近他,几乎是咬着耳朵说:“其实,喝酒是一件很开心的事。”
外公有点阴郁的眼神突然变得温存,看着我的眼睛,高兴地点了点头。
“下次我买酒给你喝。”我说。
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朋友跟我说,你给你外公买部手机,选个特定的号,按时给他续费,让他带着它,不管在哪里,每天给他一个电话,也许会永远关机了,那就再给他发发短信。你要说的,也许他都知道,只是他太老了,看不清也听不到。但是他在乎你,能感觉得到你,你也在乎他,体会你现在和永远的亲情。
不,我不会给他买手机,也不会给他发短信,我要让他觉得,他还是跟所有的人都一样。■(文 / 陈鸣鸣) 外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