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香荷兰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郁金香荷兰0( 每年花期之后,花农会把郁金香球茎从花田里挖出来,9月左右再种进去。图为1962年5月花农采摘球茎的场面 )

克鲁西尤斯植物园就在莱顿大学主楼背后,荷兰最古老的大学,最古老的植物园。陪我的荷兰朋友说,植物园每年10月闭园,4月开放。她带我到铁门边,指着门后右侧的一株老紫藤,说那是克鲁西尤斯在16世纪亲手种的。问园里还有没有他当年为荷兰带来的第一株郁金香,她摇摇头说早没了。

16世纪末和17世纪早期,荷兰人对异域新奇花卉的追逐曾经把整个欧洲带入疯狂,连其海上对手英国人也乐于追随。荷兰式园艺中有一种“镂空式花圃”,每个图案自成一处花坛,为的就是满足荷兰人展示新奇花卉品种的需要。1575年,位于北荷兰的莱顿(Leiden)创办了荷兰第一所大学。1590年市长决定邀请植物学家克鲁西尤斯(Carolus Clusius)来为莱顿大学建一个植物园,用于医药研究。获得莱顿大学的邀请之前,克鲁西尤斯早已是欧洲非常有名望的植物学家、医生和人文学者。1526年他出生在佛兰德地区,是欧洲最早对植物的观赏性也产生研究兴趣的学者之一,之前植物只有医药价值受到关注。由于他的努力,植物学逐渐从药物学中分离出来成为一门独立学科。

1573年,哈布斯堡王朝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二世也请过克鲁西尤斯,让他到维也纳建一个药草植物园。克鲁西尤斯在皇家植物园总管的位置上做了4年,直到1577年继任的鲁道夫二世不想再为父王留下的植物园花钱,他也就被辞退了。任期4年内,他去过欧洲各国为皇家植物园寻找新奇的植物标本。1576年他写了一本关于西班牙和葡萄牙植物花卉的书,附录上百幅木版画,这里面第一次展示了郁金香的样子,图中标注的名称就是至今沿用的“Tulip”,源自波斯语。1583年,他在写第二本关于奥地利和匈牙利植物的著作时,以文字讲述了自己了解郁金香的经过:安特卫普(当时属南荷兰)有个毛织品商人在从土耳其运来的货物中发现了一些球形鳞茎,他以为是洋葱,吃掉几个,剩下的种在花园里。临近的梅赫伦市(Mechelen)有个名叫约里斯·赖伊(Joris Rye)的人和克鲁西尤斯是朋友,他在安特卫普看到这种从没见过的植物很好奇,便移种了几株到自家花园,并将此事写信告诉了克鲁西尤斯。这事大约发生在1562年。6年后的1568年,克鲁西尤斯终于在梅赫伦市一个富商朋友家中亲眼看到了郁金香,并设法寻求球茎。他去维也纳的时候,哈布斯王朝驻康斯坦丁堡大使特意送了他一株郁金香,大使不知道,其实克鲁西尤斯私人早就收集了球茎。

1593年秋季,克鲁西尤斯接受了莱顿大学提供的教职,也随身带去那批郁金香球茎。第二年春天,荷兰人第一次看到了郁金香花,被它们奇特的美丽花形吸引。这以前,郁金香只是在以鉴赏植物为消遣的贵族圈子里受宠,收藏者热衷于交换不同品种,并不买卖。没过多久,克鲁西尤斯就感到烦恼了,他写信向同事抱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郁金香成商品了,在市场上买来卖去,他种在花园里的球茎也老被人偷走,身边的园丁、佣人都可能是偷花贼。

克鲁西尤斯毕竟没有看到他死后30年才将整个荷兰甚至欧洲卷进灾难的景象——郁金香泡沫。从种子埋入长到开花,大约要5到10年。买卖最初只在每年夏季进行:四五月份的花期过后,种花人将球茎从土中刨出,用纸包好,置放在干燥的室外,9月份球茎被重新种进花田之前完成交易。头几年里,买主会要求验看现货后才下单。到1634年,郁金香已经不单是在种花人、花卉鉴赏行家和有钱的贵族们手上倒腾,织布工人、手工匠人、小买卖人成了更加疯狂的参与者,很多人甚至抵押了作坊和住房,把全部财产押在一两株郁金香上。在球茎实际持有人和最后一个买主之间,最多可以有12个中间商,哪怕根本就没有什么球茎存在。荷兰人甚至特别为郁金香制定了一种新的计量单位——波里兹(aces),比厘的重量单位还小。据库肯霍夫公园提供的历史数据,1634年郁金香交易高峰时,中间商每个月能赚入相当于现在3万欧元的利润。

郁金香荷兰1( 法国也是荷兰郁金香的重要出口地。图为布列塔尼地区的郁金香花田 )

荷兰哈勒姆市保存有一本1637年该市的交易记录,这是目前所能看到的唯一记录了当时球茎交易细节的历史资料,包括每个球茎的名称、重量和价格。从1623年开始大量买卖郁金香到1637年2月4日最终崩盘,球茎的价格在倒买倒卖中达到了巅峰。这份资料记载,1637年在该市交易的最高价格是名叫“总督”的紫色郁金香,一个440波里兹的球茎售价3000弗洛林(古荷兰货币),半盎司左右的售4200弗洛林,相当于当时一个手工业者全年收入的20倍以上。还有一个珍稀的“奥古斯特”品种,传说整个荷兰只有两株,一株开出的价钱就可以买下阿姆斯特丹运河边的一栋豪宅。

“郁金香狂热时期”其实是17世纪荷兰7省社会心态的一次聚集和爆发。在16世纪,包括荷兰、比利时和卢森堡等国大片土地在内的地方还都属于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1568年,尼德兰人(Netherlander)反抗天主教原教旨主义的起义带来了南北分离,也导致了新教徒和天主教势力的公开对立。荷兰7省成立尼德兰联合共和国,反抗西班牙统治的战争延续了80年才最终签订和平条约,“郁金香事件”就发生在这场漫长战争的过程中。1585年是关系重大的一年,归属南荷兰的安特卫普被西班牙人占领,数千名南荷兰人逃到北荷兰,他们中有躲避宗教迫害的新教徒,也有一部分是纯粹为了生意移居的商人和手工业者。这些移民大多选择定居在哈勒姆、代尔夫特、莱顿、阿姆斯特丹这些沿海城市,给它们带来了16世纪末的人口增长和商业繁荣,而在随后到来的“郁金香事件”中,它们也都成为重灾区。阿姆斯特丹是发展最快的港口,1600年它由一个只有2万人的城市变成了世界闻名的贸易中心,海运和转手贸易的成功让阿姆斯特丹人的商业本能越来越强悍。1602年联合东印度公司成立,荷兰人率先发明了这种叫做“公司”的经济组织来操控全球贸易,它将阿姆斯特丹和荷兰各省富人联合起来共同承担投资风险,也分享利润,在世界各地投资设立分支机构,垄断对亚洲的贸易,购买该公司股份成为阿姆斯特丹市民最乐于讨论的事情。阿姆斯特丹国立博物馆提供的一份历史资料,就反映了当时全民言商的氛围:有个名叫简·萨恩勒丹的雕刻师购买了2400盾的东印度公司股份,这个金额大约等于一个工人全年收入的7倍,但他最终获得的收益完全可以鼓励他周围的人不惜承担更大的风险,因为最高股息达到票面价值的40%。不择手段攫取财富的利润原则在17世纪的荷兰深入人心,被这种心态驱使,东印度公司成立20年后郁金香带来的狂热也就不难理解了。

郁金香荷兰2( 荷兰人一直在琢磨郁金香有可能继续带来的商业价值,60周年的库肯霍夫郁金香花园便是答案之一,至今已经有4300万参观者 )

在阿姆斯特丹古老的水坝广场上,有一座1655年修建的标志性建筑——新市政厅,在正面的山形墙上,17世纪雕刻家阿图斯·魁里内斯创作的宏大陶刻被安放在宽20米的大理石内。画面中心位置是阿姆斯特丹的化身,她头戴商业之神墨丘利的翼帽,坐在船上接收各大洲给她的礼物。对于阿姆斯特丹人,这真是极具象征性的一笔。1637年最终的郁金香崩盘曾让很多人破产,不过也并没有摧毁荷兰人对商业冒险精神的忠诚度。如果翻看一下16到19世纪西洋涉华珍籍的目录,会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在意大利人马可·波罗和利玛窦之后,荷兰东印度公司商船应该是最早进入中国的欧洲船队,比英国马戛尔尼使团早了一个多世纪,可是关于中国的风土人情,荷兰人并未留下过像《中国旅行记》这样的重要著述,类似出版物的数量上也远不如法国、葡萄牙、西班牙多。东印度公司的主要目的是贸易,对传播基督教以及中西文化交流不感兴趣。1621年成立的从事美洲和非洲贸易的西印度公司也是如此。“郁金香事件”将近百年后,荷兰人在咖啡贸易上重新下注。今天走在阿姆斯特丹的老街上,时不时还能看到一些原产17世纪的“棕色咖啡馆”,黄铜的酒桶龙头、老旧吧台、老式壁炉,天花板和墙壁的木护板已经被烟熏成了棕黑色,地板吱吱呀呀,它们就是荷兰人统治国际咖啡贸易的历史印记之一。最早关于咖啡豆的官方描述,仍然来自那位伟大的佛兰德植物学家克鲁西尤斯。他在佛兰德的时候,听意大利朋友讲述过在埃及亚历山大城看到的咖啡豆。1574年他到维也纳担任皇家植物园总管后,把关于咖啡豆的这些信息写出来发表了,告诉欧洲人有这样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饮品。17世纪上半叶,也就是郁金香把荷兰搞得发疯的那段时间,东印度公司开始在阿拉伯和亚洲地区做咖啡豆贸易,他们还派人在印度马拉巴尔海岸找到了第一株活的咖啡树,这个发现使得荷兰人在和英国、法国、西班牙的贸易竞争中再次占据优势——直到19世纪英国才从荷兰手中夺走了斯里兰卡,成为欧洲咖啡的第一进口商。1706年,荷兰东印度公司从亚洲总部巴达维亚为荷兰本土带回第一株咖啡树,作为礼物送给阿姆斯特丹市长,由他种进当地植物园的温室。此时克鲁西尤斯已经去世100年,他没有能够看到自己向欧洲人介绍的这种新奇的东西。就像郁金香一样,咖啡豆开始很昂贵,但到18世纪末,价格从最初的每磅1.39盾跌落到每磅0.30盾,从高高在上的上流社会奢侈品变成了所有社会阶层都在消费的日常商品。

对给自己带来过重创的郁金香,荷兰人因爱生恨吗?也不。在代尔夫特参观皇家陶器工厂的时候,我注意到展室里的代尔夫特典型彩釉器物——叠层方尖碑形式花台,由7个尺寸递减的独立花瓶叠加而成,椎体直立高度1米,中间用一根连杆固定。每层4个开口,整座花台能同时插36支郁金香。这种郁金香花瓶的制作年代多在17世纪晚期和18世纪初,被宫廷和富裕家庭买去衬托家里的尊贵,可见荷兰人虽然不再把球茎当期货来买卖,对郁金香的看重几百年来并未中断。

郁金香荷兰3( 亨利克·范·叙勒伯格作于1665年的油画《位于孟加拉霍格利的荷兰东印度公司基地》 )

荷兰人一直在琢磨郁金香有可能继续带来的商业价值,库肯霍夫花园便是答案之一。1949年,丽斯(Lisse)市长邀来10位花农和出口商,想在这片地区为球茎花行业设计一个开放空间式的“花卉橱窗”,展出由皇家保证的最美丽的花卉。他们选中了库肯霍夫(Keukenhof)。15世纪时,库肯霍夫还是被树林和沙丘覆盖的野地,曾是女伯爵雅克琳娜·维特尔斯巴赫(Jacqueline Wittelsbach)的狩猎场。城堡里的人来这里骑马打猎,顺便采些蔬菜草药回去,这个地方因此得名——在荷兰语里,“Keukenhof”就是“厨房园地”。女伯爵也是个奇女子,她只活了35年,中间结了4次婚,坐过几年牢,还有几年逃亡英国。女伯爵去世后,这块领地先后转手几个富商。大约在1830年,德籍园林设计师左赫尔(Zocher)被最后一任主人请来重新规划这片园地。他添加的英国园林设计元素至今还是库肯霍夫郁金香公园的主体风情。

每年9月底到初霜来临之前,花农会在库肯霍夫公园种下700万株不同品种的球茎花,作为主角的郁金香大约有1000多个品种。在花农细心照料下,每年3月19日到5月28日的8周花期,郁金香、百合、风信子、藏红花、鸢尾花、葛兰花错落开放,铺满库肯霍夫32公顷园地,位于莱顿和小镇赫姆斯特德之间的大片花田,也会变成炫目的花毯。2009年是库肯霍夫开园60年,游客总人数已经超过4300万,70%来自国外,其中多数又来自美国和亚洲,这也是17世纪荷兰黄金时期的两个主要海外贸易区域。比起17世纪,今天的荷兰人为郁金香贸易找到了更多的游戏参与者:荷兰每年出口20亿株郁金香球茎,全球70%的郁金香在荷兰种植,其中70%的花卉和球茎外销出口,主要面向美国,其次是日本、德国、英国和法国。在郁金香交易中,35%是球茎,65%是鲜花。2009年库肯霍夫郁金香公园的主题是“美国,新阿姆斯特丹:纽约”。400年前,17世纪荷兰探险家亨利·哈德逊(Henry Hudson)发现了曼哈顿,取名新阿姆斯特丹,后来才改名纽约。库肯霍夫公园用郁金香做了一个自由女神像的图案,让美国客人高兴,也算是为荷兰人回想一下400年前的光荣和梦想。

郁金香荷兰4( 代尔夫特皇家陶器工厂1710年制作的叠层方尖碑形式花台 )

还是早去了几天,在库肯霍夫我也没能看到开放在野地里的郁金香。3月18日那天,从莱顿坐1小时公车,赶去参加了60周年庆祝仪式和19日正式开园揭幕。之前荷兰天气寒冷,郁金香花期延迟了,我看到的还是一片褐色泥土,上面零星一层花骨朵,原来设想的骑车穿行五彩花田也只得作罢。阳光倒是很好,新闻发布会结束后,我和一帮外国记者闲坐在湖边的树林里,等着荷兰女王贝雅特里克斯半个小时后到达库肯霍夫赏花。公园负责人告知湖边那条林荫道是女王来时必经的路,几十个摄影记者就长枪短炮地瞄着,像一群事先张扬的明星“狗仔”队。对于荷兰人,郁金香花开是件节庆大事。在女王到来之前,阿姆斯特丹、海牙等地获得邀请的政要名人已经陆续到齐了,一位荷兰记者告诉我,就算知道暂时没花可赏,这些人也必到现场,有女王参加的库肯霍夫郁金香开园式就是高层的社交场所。我看不到花,凑热闹看了女王,也算到库肯霍夫一游。■

(文 / 曾焱) 郁金香荷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