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卡德的未知世界

作者:陈赛

皮卡德的未知世界0( 皮卡德办公室外是风景如画的阿尔卑斯山与日内瓦湖 )

离开北京前,我跟一个瑞士朋友谈起要采访勃兰特·皮卡德,他顿时一脸的肃然起敬。在瑞士,皮卡德是一个传奇人物,他是坐热气球成功环游地球的第一人,同时又是一个医生、心理分析师、发明家、飞行员、慈善家。此外,他还是一个催眠术专家。10年前,当他在热气球上遭遇极端恶劣的气候时,就是靠催眠术让自己暂时睡去的。

瑞士没有贵族的传统,但皮卡德家族却很特殊,每一代都有十分杰出的人物。他的祖父奥古斯特·皮卡德是瑞士著名的物理学家,与爱因斯坦、居里夫人是好友,曾驾驶热气球到达距离地面1.62万米的大气同温层,在那里研究宇宙射线,是第一个用肉眼见证地球曲率的人。他声称,利用大气同温层,我们可以用6小时时间从纽约走到巴黎。《丁丁历险记》中有一个健忘的有些搞笑的卡尔库鲁斯教授,就是以奥古斯特·皮卡德为原型。他在布鲁塞尔教书的时候,经常与埃尔热在同一条街上碰见。

勃兰特的父亲雅克·皮卡德本来在日内瓦大学教经济学,为了帮助父亲建造深海潜水器,他放弃了教职,并成了一个专业的发明家。1960年,他乘坐自己和父亲一起发明的潜水艇,下潜到马里亚纳海沟海平面以下1.0916万米的深处,是人类至今能够到达的海洋最深处。在父亲去世两年后,他以“奥古斯特·皮卡德”为名建造了一艘民用潜水艇,并带着3万多乘客游历了日内瓦湖的湖底。

总的说,这一家人似乎都更愿意做一只鸟或者一条鱼。更奇怪的是,他们居然都做到了。

瑞士的气候很多变。伯尔尼还是阴郁的冬天,一时雨一时雪,洛桑却是阳光灿烂,桃花盛开,一派春天气象。从火车站出来,看到外墙上到处是奇奇怪怪的涂鸦,提醒我们这个城市里住着一群不怎么安分的年轻人。

“旅游指南”里说,洛桑是瑞士最知性的一个城市,瑞士联邦最高法院就坐落在这里,洛桑理工学院、洛桑艺术与设计学院都是非常著名的学府。尤其是洛桑理工学院,有欧洲的M.I.T.之称,也是皮卡德太阳能飞机项目的技术支持中心。这里还有很多昂贵的国际学校,据说欧洲的政界名流、王公贵族都喜欢把子女送到这里来接受严格的教育。

勃兰特·皮卡德的办公室坐落在日内瓦湖畔一个非常幽静的欧式院落里,门口立着几株高大的树木。这里是老城区,估计每座建筑至少都有100多年的历史。我们提前10分钟到达这里,于是在树下安静地等候。瑞士人对于时间的观念极其严格,贸然早到恐怕也是不礼貌的事情。午后的阳光像碎金子一样从树叶间隙漏进来,除了风,几乎听不到任何别的声音。

皮卡德的助手是一个优雅和善的中年女性。她领着我们从一个极其狭窄的老式雕花电梯上去,进入一个三四百平方米的套房,大约有七八个房间,每个房间的装修都很简单,几张沙发围着一个茶几,茶几上摊满了资料和书本。

我们被带到一间最大的会客室,连着阳台,一转身,阿尔卑斯山和日内瓦湖竟就在眼前。虽然阳光很好,山水间却不是透明的,仿佛远远隔了一层浓雾。山谷间白雪皑皑,云气蒸腾,不像真实的人间。

他已经51岁,几乎完全放弃了心理治疗师的日常工作,绝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写书、在世界各地作演讲以及“阳光动力号”项目上。他做了联合国慈善大使,还和英国飞行员布莱恩·琼斯——他10年前的热气球飞行伙伴,合作创办了一个“风之希望”慈善基金会,专门帮助治疗Noma(一种十分罕见的坏疽疾病,绝大部分发生在2到6岁的儿童身上,溃烂从嘴巴蔓延到整个脸部,就好像整张脸被吞噬了一样)病童。他们每年筹集50多万瑞士法郎的善款,在非洲的6个国家设立治疗站,确保每个病童都能得到有效的治疗。

他的父亲去年去世了,而他的三个女儿已经长大成人,似乎都继承了他的冒险基因,个个都有飞机驾驶执照。但是,他好像一点都没有变老。我看过他10年前的照片,当时他和布莱恩·琼斯刚刚结束19天21小时47分钟不间断的飞行,在埃及的一个沙漠里降落,两人抱着巨大的热气球合影——那个热气球是他花5年的时间造出来的,之前他已经失败了两次,摔坏了两个热气球,他们的赞助商“百年灵”明确表示过,不会再有下一个。那张照片里,皮卡德的表情是狂喜的,而布莱恩·琼斯则冷静得多,据说他当时只说了一句话:“我只想坐下来喝杯好茶,像一个英国男人。”

皮卡德大概更愿意喝杯咖啡,像所有的瑞士人。他说他小时候经常在午饭后和母亲一起喝咖啡,很长时间地对话,关于哲学、宗教、心理学、人生的种种困惑,以至于上学总迟到。他母亲是一个钢琴家,但对东方哲学很感兴趣,她甚至教给他很多关于中医的知识。因为母亲的缘故,他阅读了大量关于中国道家的哲学,年轻时还和几个朋友合作翻译了《道德经》。他一向对人在极端形态下的心理和行为感兴趣,因此老庄哲学中极端之间相生相克的道理让他着迷。也许就因为这一点与中国的渊源,当年他才能说服中国政府,让他们的气球顺利飞越中国领空——那是那次热气球飞行的三大难题之一,另外两项分别是伊拉克的战争和多变的气候。

他这样回忆当时在空中飞行的感觉:“你被风推着,被裹挟在风中,你看到所有的大陆、海洋,日出、日落,你在那里吃饭,在那里睡觉,你成了自然的一部分,你觉得一切都可以如此简单,如此美丽,如此平和。等我们回到地面的时候,几乎是伤感的。所有的新闻,关于战争、杀戮、污染,都跟着来了。你会觉得,上面好多了。”

对天空的向往大概在他的童年时代就开始了。9岁那年,他在电视上看“阿波罗11号”登月的新闻,当时“阿波罗11号”的总设计师就坐在他的身边,那是他第一次觉得,哇,人类真的没有限制。

那时候,他家的客厅里经常有宇航员、探险家来来往往,他们不是上过月亮,就是下过深海,比如他很崇拜的查尔斯·林伯格(Charles Linberg),就是第一个独自飞越大西洋的飞行员。这些人都是他父亲的朋友,雅克·皮卡德曾经与美国海军和美国航空航天局(NASA)合作过。他们开启了他对外部世界的好奇心,“他们让我看到,这个世界广阔无边,有无限的可能性,可以任由你探索。而且,只有当你在探索新事物的时候,世界才是有趣的”。

“10年前的热气球环球飞行,我们的目的不是破纪录,而是成为第一个去做这件事的人。当你是第一个做某件事的人时,你不知道一切是否可能,你必须找到各种问题的解决方案,你必须组织一个团队来做这件事情,这才是它有趣的地方。如果只是破纪录,那你不过是改善别人做过的事情,那是不够的。”

其实,他16岁那年就已经意识到,世上一切事情都有人做过了,但你永远可以有新的玩法。所以,他建造了自己的第一个悬挂式滑翔机,那是一种新的飞行方式,当时玩的人还很少。他是先驱之一,并且玩成了欧洲冠军。

“好奇心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他停下来看着我,一双绿眼睛闪闪发光。“以一种探索未知的心态去冒险,不仅是外部的世界,还有人的内心,这件事情对我来说永远是有趣的。”我注意到他戴着一块欧米茄,橙色的表带,盘面很大,秒针是一架飞机的形状。这是欧米茄专门为“阳光动力号”制造的一款飞行表,他们是这个项目的主要赞助商。

我忍不住问:“万一你们好几天见不到太阳,‘阳光动力号’掉下来怎么办?”

皮卡德摇摇头:“如果遇到糟糕的天气,好几天见不到太阳,电池又没电了,飞机只好着陆,然后重新开始。但这是最坏的情况。”

“你不觉得危险吗?风,太阳,都不是人力可控制的自然,它们不可预测,天知道会发生什么。”

“其实,这不是自然的问题,而是生命本身的问题。我们生活中很大一部分的悲哀来自于人类想要控制的本能。我们似乎很难接受,生命带我们到一个方向,并非我们所选择的。但很多时候,人生就是不尽如人意的,充满了不确定性、未知、很多的问号,就像被风推了一把。问题是,我们应该回避它,还是利用它?很多人试图避免或者抹去这些不确定性,但我一直试图去理解这些问号。我认为问号是有趣的,你会因为这些问号去思考,去发明,去寻找新的机会,新的解决方案,找到更好的方法适应新的情况。”

“比如‘阳光动力号’,因为有这样的不确定性,我们必须设计一个最优化的飞机架构,在能源消耗、重量、性能和可控性之间达到最好的平衡,它必须很大,很轻,在日间吸收最大量的太阳能,同时保持飞行阻力的最小化。这是一个巨大的技术挑战。它并不比热气球更危险,但无疑更加困难。”

“你必须靠太阳起飞,白天利用太阳为电池充电,夜间靠电池能源保持低空飞行。你必须在电池用完之前赶上第二个日出,否则飞机就会坠毁。但只要你赶上第二个日出,你就能进入新的循环,在空中度过第二个夜晚,然后第三个早晨……”

“这是一个很好的隐喻,关于我们应该怎样对待今天的世界。”他说,“如果我们想把世界交到下一代的手里,然后再下一代,必须有新的技术,新的能源,这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我们不可能退回到原始社会去。人们仍然希望保持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爱汽车所带来的舒适感和行动力,问题是怎么应用新的技术,阻止人类对自然产生的恶劣影响。”

“我父亲热爱海洋,我更喜欢天空,但最重要的是,我们都希望保护环境,保护自然资源。这是祖父、父亲和我之间最大的联系。”

奥古斯特·皮卡德第一次从大气同温层回来,有人问他,人类有没有可能在外星球生存?他说:“真正的问题不是人类能不能在另外的星球上生存,而是怎么在这个星球上生活得更好。”他的儿子雅克·皮卡德一直认为,自己最大的成就并不是进入深海的最深处,而是在那里发现了活的海洋生物,从而阻止了核废物的深海排放。

“我想完成‘阳光动力号’,不是说让飞机靠太阳能绕地球飞行一周就完了。我希望地面的人能够追随这架飞机,追随这场冒险,想着,OK,这些人能在空中做这些事情,我们为什么不能在日常生活中做同样的事情?我们怎样才能节省能源,对环境更加负责?我们怎样才能帮助新的能源开发,减少人类对自然的破坏?这才是真正的成功。”

正如他一直所宣称的:“下一代的探险,不再是征服某座高山,或者南极,因为一切都已经被征服过了。21世纪的探险应该是改善人的生活质量,更好地管理地球,消除贫困,可持续发展。”

“你心目中最伟大的瑞士人是谁?”临行前,我们问了这么一个问题。不久前,瑞士的《星期日报》发布了一份民意调查结果,爱因斯坦被选为“最重要的瑞士人”。

皮卡德想了想,说:“亨利·杜南。他是红十字会的创始人。他试图让这个世界不那么可怕,并由此改变了世界。”■(文 / 陈赛) 皮卡瑞士制造世界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