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后一代文字工作者
作者:苗炜( 南希说:“我之所以要写小说,是因为我得给自己在家待着找个理由,要不没工作又不干事儿就太说不过去了” )
我拿到了一个最近非常流行的新手机,诺基亚的E71,里面有个自带软件,叫“国际电台”。这手机无线上网的功能很强,躺在沙发上,接上“国际电台”,能收到1000多个广播电台,你可以按照国家来分类,也可以按照音乐类型来分类,尽管里面不少电台都是垃圾,但你和这些垃圾都打个照面,就足以消耗掉一个月的时间。平常我用于听音乐的时间每天大概只有半小时,但这部手机能提供给你的音乐是“海量”的。当然,进入一个“手机门户网”,我还能用它看到许多熟悉的站点,起点中文网也会在首页上出现,这家网站号称每秒钟产生10条评论,每小时生产130万字的小说。通过这部手机,我就置身于无限的信息烟尘中,所以,我决定不用这个E71。
手机阅读是盛大文学极力推广的一部分,从E71上看文字也算比较舒服。前不久,亚马逊推出Kindle二代,斯蒂芬·金专门为亚马逊写了篇小说。在这个小说中,有个读者买到了一台Kindle,他能通过这台阅读器看到许多已故的美国作家在阴间写出的新小说。与其说这是个恐怖故事,倒不如说是个善良的愿望,我们能接着阅读厄普代克不是很好吗?相比之下,一个每天生产3000万字小说的机器才是恐怖的。
我的朋友劳乐,在法国客居5年,没事儿的时候钻研中国古代法律和各门派的侦探小说,然后在“推理之门”贴出自己的“古代武侠侦探小说”,其中有“藏书阁谋杀案”、“茶谋杀案”等,“推理之门”只是同好聚集地,读者大都是侦探小说迷,他们会对作品的悬念设置、细节认真推敲,能被“侦探迷”认可的侦探小说,在技术上首先要过关。但要获得更大的影响,劳乐必须把自己的作品放到起点中文网、“榕树下”等几个流量更大的文学站点,“当时榕树下还有编辑审稿,起点中文就是作者随便贴”。劳乐写这些小说,只是为了打发在异国的无聊时间,作为一个侦探小说爱好者写出自己的侦探小说,但她当然希望能有更多的人看到。所以,在天涯论坛看到征集悬疑小说的帖子,她就把自己的作品寄了过去。
当年征集作品的是书商刘太荣,他说,早几年,天涯论坛上有许多高手——专业作者或者半专业的作者,他在“舞文弄墨”频道上看到了“亭长小武”,作者史杰鹏,北京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的老师,对汉代历史情有独钟,在古文献堆里泡了多年之后用小说的样式讲历史。刘太荣很快和史老师签约,推出“亭长小武”的书,并售出电视剧版权。他在“天涯”征集新作,也是想再挖掘一些新题材。其结果就是,他成了劳乐的经纪人,劳乐的侦探系列还在一篇篇写着,未来的书和电视剧也就慢慢等着。
最乐观来看,劳乐当然希望能成为“鬼吹灯”,一本本的厚书热卖,收到版税,改编的电影由大牌导演来执导,在线游戏能吸引几百万人来玩,或者更理想的状态——J.K.罗琳的《哈利·波特》创造了多大的价值?如果说,文学死掉了,那么为什么罗琳的小说和丹·布朗的小说比文学史上任何一个作者都更赚钱?
我的另一个文学青年朋友,现在主要的工作是打游戏,琢磨着一个自己的游戏网站。2008年第三、第四季度,各行业都显得疲软,但全中国8000万游戏玩家都在兢兢业业地打游戏,全年产值200亿元人民币。这位朋友跟我说:“200亿元可不多,关键是游戏行业是逆市上扬啊,经济颓靡就会有更多的人打游戏。”在他看来,由游戏行业的盛大来收购文学网站以构成盛大文学的招牌实在是顺理成章,文学提供了娱乐业的脚本,不管是游戏还是影视,都要以一个故事为脚本。
在刘太荣看来,盛大文学的作品“过于通俗,过于低端”,“含金量并不高”,也就是说在每天3000万字的小说产量中,真正有价值的东西不多。他已经不太做“沙里淘金”的工作,而是把注意力放在已经成名的作家和导演身上。他说,盛大文学的好处是,提高了文学的覆盖面和影响面,但这里的“文学”两字是指那种专门用来消遣的文字产品。
2007年初,我的朋友南希,经历10年外企生涯后,辞职在家,她上大学的时候就跟同宿舍的朋友说:“以后我把你们的故事都写下来。”毕业10多年了,终于有机会拿起笔写故事。她说:“我之所以要写小说,是因为我得给自己在家待着找个理由,要不没工作又不干事儿就太说不过去了。”她以自己的工作经历为背景,写下《永不言放弃》一书,这本书最近被包装成职场励志小说出版。而小说最初也是在晋江原创文学网站上连载。南希说:“我原来打算在自己的博客上写小说,后来发现,在博客上一段一段地写,就无法顾及小说之外的内容了,所以我就把小说贴到文学网站上。我知道文学网站上那些靠写作月收入几万元的只是极少数人,他们的写作会考虑点击率,考虑怎么吸引读者看下去,而且会非常长,动辄上百万字,不写这么长就没有那么高的收益。但我写小说只是为了自己高兴,我又不缺钱。”
南希的小说慢慢聚集了一些人气,网站编辑就来和她谈签约,成为签约作家,作品可以在网络上被重点推荐,会吸引更多读者,但也会相应地减少作者的自由度。南希说:“有的合同就跟卖身契差不多——你5年内写的每个字都归他们所有,而你的收入完全靠他们的后台数据来判定。”她在网站推广与自己的自由之间辗转腾挪了一番,“我不敢说自己有多大的文学理想,但还是希望对得起自己写的每个字。”
共和联动出版机构的席珊珊,她所服务的部门就叫“网络青春”,其出版的图书占整个机构的25%左右,其定位就是“年轻人写作,年轻人阅读”。她说,判断一个网络上的作品是否适合出版的两个标准是:第一,故事要贴近年轻人的生活;第二,阅读速度要快,语言和思维都不设门槛。她提醒我注意,好多热门书在网络上的评论都是这样开头:“我用一晚上读完了这本书。”她说:“现在年轻人的生活节奏非常快,看书只是为了消遣,‘网络青春’关注的作品首先提供的是娱乐,而不是思考。”
听完这位年轻编辑的话,我觉得自己彻底“老了”,而且韩寒也应该算是个“老作家”了。现在看他的处女作《三重门》,可以看出来韩寒非常着力于文字,他知道自己写的不是什么戏剧性的大故事,所以更在“文笔”上下功夫。尽管他以叛逆的形象出现在文坛上,但他实际上认同老一套的文学标准。如果再高级一点儿,北京大学中文系吴晓东老师说,绝大多数小说的阅读都是消遣,但我们应该进行“更艰深的阅读”,要看那些困难的小说,阅读是为了“破开胸中的那块坚冰”。我的一位师兄,酷爱《红楼梦》和西方现代派小说,但他日前加盟盛大文学,去搞“文化品牌建设”:“盛大不能光有一大堆通俗的小说,而在文化领域没有话语权和影响力。”
我还有一位作家朋友,则不断宣称自己是“最后一代文字工作者”——以后还是会有文字不断生产出来,但文字生产的门槛一消失,文字也就不讲究了。文字只传递信息,文字本身的美越来越被忽视。大量的信息繁衍与信息生产已经使文字不再珍贵。在他看来,文字不设门槛,思维不设门槛的书根本就不应该生产出来。■(文 / 苗炜) 文学小说作家一代工作者最后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