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是普拉斯和休斯的儿子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西尔维娅·普拉斯和儿子尼古拉斯(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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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6日,尼古拉斯·休斯死了,终年47岁。这一消息经他姐姐弗里达·休斯宣布后,在英国引起极大震动。死者不过是美国阿拉斯加大学研究冷水鱼类的教授,一个普通人而已。但其实他不是普通人,因为他有著名的双亲——父亲是英国桂冠诗人泰德·休斯,母亲是美国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姐姐也是英国著名画家、诗人和专栏作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他是上吊自尽的。他似乎中了著名的“普拉斯诅咒”:他1岁那年,母亲普拉斯在伦敦住所开煤气自杀;6年后,他父亲的情人、将休斯从普拉斯身边夺走的阿霞·魏维尔(Assia Wevill),带着4岁的女儿、尼古拉斯的同父异母妹妹再次开煤气自杀。这两起自杀,尤其是他母亲的死法太著名了,著名得成了普拉斯的标志。
普拉斯死于1963年2月11日,伦敦还是冬天。尼古拉斯的公众形象便冻结在那个寒冷的清晨——刚过1岁的他和将满3岁的姐姐在小床上熟睡,隔壁厨房里,妈妈用湿毛巾把门缝堵住,以免煤气泄漏伤害孩子,然后拿衣服裹着头,伸进煤气烤箱里,拧开了煤气开关。做这一切之前,妈妈为孩子们准备好了牛奶、面包。人们还能从普拉斯和休斯的诗歌中看到尼古拉斯。普拉斯在《尼克和烛台》一诗中称尼古拉斯是她的救世主和生活的动力,休斯则在诗歌中赞美儿子的眼眸如“温润的宝石”。有了这些八卦,水产专家的自杀就不可能是普通事件。他的姐姐在讣告中说,弟弟多年来饱受严重抑郁症的折磨,他死于抑郁症。好友也竭力撇清他的死和诗歌的关系,但大伙儿并不想轻易放过他。“抑郁症患者自杀”并不是人们想听的故事,“普拉斯诅咒”才是。
普拉斯的著名,有多少是因为她写出了20世纪最优美的诗歌呢?普罗大众大概更乐于谈论她死于三角恋和强烈的嫉妒,津津乐道她丈夫、大姑子对她作品版权、日记、信件的阴险控制。自杀成就了普拉斯的名望。普拉斯死的那个年代正逢女权主义运动高涨,在女权主义者看来,她的诗句“我吞男人如同吞空气”和“女人需要男人如同鱼需要自行车”异曲同工,可以激励妇女解放。于是她被塑造成女权运动、诗歌的烈士,成了英语国家文学女青年的海报女郎,尽管她只想做贤妻良母。为此,弗里达极为不满,她在一首抗议诗《我的母亲》中写道,她的妈妈身不由己地成了“西尔维娅自杀玩偶”。
普拉斯的“粉丝”、女权主义者急需抓住某个人为偶像之死负责,于是未亡人休斯成了“罪人”。休斯大概是英国当代文学家中最富有故事性的人。婚后第6年,他邀请加拿大诗人大卫·魏维尔夫妇来他位于德文郡乡间的别墅度假,爱上了诗人的妻子阿霞。阿霞是俄国犹太人,一头黑发,极富异国情调。他们的私情被普拉斯发现后,休斯离开了家。1963年2月,普拉斯死后,她的好友伊丽莎白·西格蒙前去吊唁,得知阿霞怀孕后做了流产手术,她意识到这一情况成为压垮普拉斯的最后一根稻草。1967年,在丈夫、情人之间游移不定的阿霞终于带着她和休斯的女儿舒拉来到德文郡乡下,和休斯生活在一起。她很不快乐,觉得自己被所有人敌视,精神恍惚老说能看见普拉斯的鬼魂。40岁出头的阿霞被自我折磨得老态毕现,身材暴肥。休斯对她没有了热情,跟每个人说她的头发已经灰白,全靠染发剂维护形象。他从没有证实过舒拉的身份,和她也不亲,这孩子异常沉默,郁郁寡欢。终于,精神出现严重病态的阿霞离开休斯,回到伦敦。在伦敦,人们仍然谴责她,甚至不屑跟她说话。1969年3月,她把床拖到厨房,将安眠药溶在水里,喂女儿喝了几口,剩下的自己喝了。然后她打开煤气开关,和孩子躺到了床上。阿霞自杀那段时间,休斯的母亲刚做了膝盖手术,偶然得知消息,无法承担儿子的罪责,突发脑血栓,昏迷3天后就死了。
普拉斯和休斯短暂的婚姻早已演变成现代神话。在1955年的剑桥校园里,他们一见钟情,休斯的吻“猛烈地砸在”获富布赖特奖学金来英国上学的美国姑娘的唇上,她狠狠咬他的脸颊,咬出了血印。4个月后他们秘密举行婚礼,旋风般走进婚姻,7年后以希腊式悲剧谢幕。他们的爱情故事叙事完美,就发生在我们身边,“7”又是个玄妙的数字,主人公还是诗人!这样的角色和情节,当然是出版业和电影工业偏爱的题材。
( 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 )
普拉斯生前发表的作品并不多,绝大多数是她去世后由休斯整理、编辑、出版的。有了“殉难者”、“朱丽叶”的光环,1971年,她的自传体小说《钟形罩》(The Bell Jar)在美国出版,连续数月居于畅销书排行榜之首,诗歌在同类图书中销售成绩最好。1981年,休斯出版了普拉斯的诗歌全集《诗集》,获当年普利策诗歌奖,已故作家极少获此殊荣,于是普拉斯真正成为热门。即便如此,她最重要、最出色、自杀前最痛苦时期创作的诗集《爱丽儿》(Ariel),远不如以她为主角的书、悲剧电影有商业价值。她死的时间越久远,家属对她作品版权的控制越薄弱,她就越是书商和制片商成功的保证。尤其是68岁的休斯1998年因癌症去世后,先前由他掌握的档案被公开,“普拉斯-休斯”热潮更加开了锅,关于他们的传记、论文、小说多不胜数。普拉斯的好友、诗人兼评论家艾尔·奥弗瑞兹(Al Alvarez)曾经说过:“我常常忍不住想,普拉斯是个伟大的诗人,但在‘迷恋文化’中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对丑闻和流言蜚语有毫无节制的、野蛮的兴趣。”
2001年,第一本休斯的传记出版,同年英国通俗小说作家艾玛·泰宁德(Emma Tennant)出了本纪实小说《西尔维娅和泰德的悲歌》(The Ballad of Sylvia and Ted),以普拉斯、休斯、阿霞为三条线,讲述了他们的三角恋。评论普遍认为这本书苍白无味,但引人注目。作者泰宁德曾是休斯的情人,休斯去世后她出版了《燃烧的日记》,讲述她和休斯的婚外情。她毫不留情地揭露休斯偏好洛丽塔式的小情人,和她尽享床笫之欢时还不忘表白对普拉斯的“忠诚”。由于其特殊的身份,她在这本小说中对休斯的刻画可能比较真实。小说中的休斯责怪普拉斯有恋父情结,将妻子的死因归于她妒忌、歇斯底里的性格缺陷,而不是自己的感情出轨。泰宁德把普拉斯塑造成天才诗人休斯的牺牲品,浓墨重彩地铺陈了“普拉斯诅咒”,阿霞中了咒,难逃死亡噩运。这种言情小说的俗套路子很对读者的胃口,加上同一年休斯的传记片上映,二者互相借力,市场业绩相当不俗。
( 英国桂冠诗人泰德·休斯 )
2003年,普拉斯自杀40周年,好莱坞联手BBC推出传记片《西尔维娅》,号称好莱坞最有书卷气和贵族气的明星格温妮斯·帕特罗穿上粗花呢裙装扮演女诗人。评论说帕特罗根本不像诗人,但她当时正和西班牙王储相爱,有可能成为第二个格蕾丝·凯丽,非常具有宣传效果。因为不满影片对父母的滥情表现,弗里达写诗——《我的母亲》,提出严肃抗议。《西尔维娅》上映后不久,美国斯坦福大学英语系教授黛安·米德尔布鲁克(Diane Middlebrook)出版休斯传记《她丈夫》,副标题是“休斯与普拉斯的婚姻”,看得出作者的兴趣还是两位诗人彼此折磨的感情生活。紧接着,厚达1376页的《休斯诗集》适时登场。
2004年底,普拉斯的好友、作家吉莉安·贝克(Jillian Becker)沉默几十年后写了本只有96页的回忆录《放弃:西尔维娅·普拉斯最后的日子》。之后,凯特·摩西(Kate Moses)的小说《过冬》(Wintering)面世,小说有41章,每一章以《爱丽儿》中的一首诗为主线,细致地再现了普拉斯生命的最后一个冬天。今年是休斯的情人阿霞·魏维尔自杀40年纪念。赶在这之前,阿霞的传记也出版了。
( 1998年,尼古拉斯(右)和姐姐弗里达及继母参加父亲的葬礼 )
普拉斯去世后,休斯保持了35年的沉默。他的沉默引起诸多猜疑、批评,休斯在给他“钦定”的普拉斯传记作者、诗人兼评论家安妮·史蒂文生的信中表达苦衷:“我知道我的沉默可能会让人们以为是证实了某些对我的指责,但我宁可这样,也不愿被扯入斗牛场中,为了取乐成千上万的英国文学教授及研究生们被逗弄,被刺激,被激怒,直到我吐尽与普拉斯生活的所有细节。”但是,从某种程度上说他的缄默不语更刺激了旁观者对他们夫妇的兴趣。
1998年,休斯去世前几个月,他出版了平生最后一本诗集《生日信札》。集子中收录的88首自传体诗歌都写于普拉斯死后,倾诉了他对普拉斯的爱,首次流露出对婚姻生活的感受。休斯说,诗集是献给女儿和儿子的。封面由他们做艺术家的女儿弗里达设计。《生日信札》获1999年惠特笔奖,难得地成了畅销书,仅精装本在英国就卖出15万册。畅销和获奖并无关系,它具备了大众认为畅销的一切元素:35年后的辩解,性爱,通奸,死亡,临终前的忏悔——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更能激发偷窥欲?
( 2003年的传记片《西尔维娅》受到普拉斯女儿的强烈抗议 )
传媒业形成了“普拉斯-休斯产业”,需要不断发掘新的卖点。弗里达在《我的母亲》中写道:“我那已被埋葬的母亲/一次次被挖出来做表演。”如今普拉斯和休斯不幸死于抑郁症而非诗歌的儿子,又一次让人们记起了他的诗人父母。
休斯千方百计保护子女免受与日俱增的公众兴趣的伤害,直到他们十几岁时才告诉他们母亲死亡的真相。但是在公众的暗示下,阴影注定要妨碍他们正常生活。弗里达患上了抑郁症、肌痛性脑脊髓炎、厌食症,她写儿童读物、绘画,写文章回忆双亲,讲述她和疾病作斗争。这是一种宣泄,不失为积极的做法。尼古拉斯却逃避。他在牛津大学上了本科,1991年获阿拉斯加大学的水产博士学位,此后一直生活在阿拉斯加,只为参加父亲的葬礼短暂地回了趟英国。葬礼上他没有发言。
休斯家族的一位朋友说:“尼古拉斯不仅是普拉斯和休斯的儿子,如果只把他看成悲剧中的角色实在是大错特错。”他在专业领域内颇有建树,很有生活情趣,喜欢园艺、划船、陶艺、木工、骑自行车,还会烤好吃的核桃派。2年前,他辞去部分教职工作,在家里建了个陶艺作坊。
尼古拉斯年轻的时候也写过诗,弗里达说,弟弟之所以选择研究鱼类,乃深受父亲的影响:泰德·休斯热爱大自然,喜欢钓鱼,诗歌中不乏讴歌自然之美的作品。此外,也有不愿和诗歌扯上关系的想法吧。阿拉斯加当地媒体的一位专栏作家科尔说,他曾经多次与尼古拉斯协商,想把他和他家庭的故事写出来,都被委婉地拒绝。善于沉默这一点,他也很像父亲。阿拉斯加远离美国和欧洲大陆,他在那儿完全有自由和可能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在这儿,他不再是文学角色。”科尔说。■
(文 / 李孟苏) 儿子休斯普拉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