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破嘴”孟烦了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在郝兽医身上,孟烦了感受到了缺失的父爱 )
孟烦了25岁,是个大学生,北平知识分子家庭出身,有良好的知识素养。孟烦了,是他那学贯中西、愤世嫉俗的爹给他取的名字,期望一切烦恼了却,寄寓儿子一生快乐无忧,但那只是一场梦(孟)。事与愿违,他的儿子长成却被战友叫做“烦啦”。在《团长》中,孟烦了算不上是最关键角色,但小说和电视剧都以他的视角作为叙述角度。在惨绝人寰的战役之后,他是炮灰团最后的生还者。他站在与龙文章最近的距离,也是看透男人的小醉和看透世事的郝兽医最偏爱的人。如果把他的所作所为罗列在一起,这个人物最显矛盾重重:他出身书香门第,却满嘴油腔滑调;他做出一副“我是流氓我怕谁”的嘴脸,玩世不恭、损人不倦,能把本来壮志酬云的人,说回到和他一样灰心丧气;他在意身边的亲情友情,却总用很损的语言、颓废的行径来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他喜欢小醉,又把她推进别的男人的怀里。很多事他都能看透,但他又怀疑。自认为看尽世态炎凉,20岁人,90岁的心。编剧兰小龙说在他身上下了很多笔墨,他的朋友史航说,这个人物最能代表中国人的精神面貌,他形容《我的团长我的团》讲的是从人渣到人的进化过程。各种各样的矛盾在这个角色身上聚集,但有多少是真正帮助打开了角色的人性维度?
从孟烦了到“烦啦”
“孟烦了很多时候是个‘愤青儿’。因为他热爱这个民族和这个国家,希望这个民族更加完美,他忍受不了一点破坏完美的瑕疵。他当学生的时候,曾经试图改变这些瑕疵,他想的是游行,即是为了救国,也有一个下意识——好多年轻男孩都有这个东西——起哄架秧子。当他发现他无力改变这一切的时候,就只有愤怒,然后他去当兵打仗。一开始挺热血,挺勇敢,每次都冲第一个,但老觉得怎么后背发凉呢。”接受采访讲到这里,张译提到被篡改的一个细节。张译后来被叫去重新配音,把台词改成他觉得后面冷风飕飕,是因为发现全连人都死光了。“可实际上,原来的情节是,孟烦了回头一看,发现老兵都趴在战壕里偷着乐,因为谁冲第一个谁死。但电视台觉得这样太消极了。”于是很多观众看不明白了——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孟烦了为什么成了一个长着一张臭嘴的烦人家伙。
孟烦了于是想了一个自保的办法——决定成为老兵油子。他煽乎和他当年一样的新兵上去当炮灰,但心里会有自责。张译自己这样解释他所体会的这个角色基调:“我没觉得孟烦了有自毁倾向,他从来没让自己彻头彻尾坏过,因为他没这个能力。他变不成坏人,因为他永远有良知;他也变不成能打善战,因为瘸着一条腿。他有文化,让他能言善辩,他希望从嘴上让自己变得恶毒,只有这样才能保护他,把他变成‘黑’白通吃。所以以前混黑市的迷龙说,‘你不像那犊子团长,你比较平易近人’,就是他这张嘴起的作用。既可以发牢骚吐怨气,又可以拉近他和迷龙这样的人的关系。”
孟烦了和父亲
( 电视剧《我的团长我的团》剧照,孟烦了和迷龙 )
孟烦了父亲这个角色在塑造上有更多矛盾性。他的A面,推动孟烦了反抗和逃离,B面导致孟烦了愤世嫉俗,C面激发出他的爱心和勇气。A、B、C集中在这样一个父亲身上,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而你却还要根据他来分析孟烦了之所以成为孟烦了。
孟父学机械设计出身,以前是清末的留洋学童,但他一事无成,按照孟烦了的话说,是生错了时代,也许这也和他自以为是、固执、迂腐到不近人情的性格相辅相成。孟烦了的母亲是旧时典型的家庭妇女,在他的父亲面前大气不敢出。孟烦了曾经说,儿时在家中,做对了事,父亲不会鼓励他,但做错了事,父亲必然百般羞辱他。可以想象,在感受不到温暖的家庭环境中,孟烦了自然形成了不健康的人格。
( 小醉是一个年轻貌美又善良、内心干净的女人 )
孟烦了的父亲在他小时候,给他做了一个永动机八音盒做礼物。美妙的音乐令孟烦了没齿难忘,但因为永动机失败了,他父亲当着他的面,一锤把它砸得粉碎(他父亲应该是个狂躁型忧郁症患者,从另一方面证实了他人生的不成功)。这是孟烦了烙印中极重要的象征,这个爱儿子的父亲,亲手砸掉了孟烦了接受美好的能力——越美丽的东西,越不敢碰,于是成了孟烦了人格中最大的缺陷和自卑感的来源。他成年后,这不仅体现在他和小醉的关系上,也体现在他动不动就以“小太爷”自居上。
孟父很刚烈,听说打了败仗就说举国贪生怕死,也可以为南京沦陷绝食三天。他为了能和儿子死在一起,举家搬到滇西,却当了日伪保长,甚至为偷生,在家中替日军养着慰安妇(小说中情节)。龙文章这样评价孟烦了的父亲:“你会信只骂街的人能有顶着刺刀面事的勇气?”这话其实是说给整日骂骂咧咧、玩世不恭的孟烦了听,令他“对泄愤这样的事感到索然无味”。然而,孟父毕竟不是骂街的胡同串子,他恰恰是个学贯中西、满腹经纶的知识分子。
孟烦了为父亲感到丢脸,却又不得不接受这一切是父爱导致的事实。张译说:“孟烦了反感他父亲,多少也是出于对自身的反感,因为父亲的影响无法不流淌在他的血液中——他看不上这个,瞧不上那个,然而,‘这个’和‘那个’,恰是真正需要他做的事情。”那样的出身和教育,孟烦了却落得了一副京痞的用词和面貌,也许孟父不做“清末留洋童”,大家都舒服一些。“永动机的出现颇有寓意,永动机象征他父亲这类‘知识分子空想家’,他们很多想法是脱离实际的。”张译是这样理解的,“他的父亲更多代表了那个时期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面貌——总在做一些不切实际的举动,还总在叫嚷着‘天下这么大,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后来经历很多事情以后,孟烦了认清了现实,长大了。他的父亲在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又说:“天下这么大,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孟烦了接茬道:“了儿这就出去给您打一个安静的天地,让您放下安静的书桌。”
孟烦了的爹从来都对他板着面孔,给予一种封建家长式的压迫。孟烦了并不怕他父亲,看到他迂腐到不可理喻,他敢拿枪指着父亲的头。但他见了父亲会先下跪,这是他从书香门第继承的牢不可破的忠孝礼仪,所以他总挣扎在拧巴中。可以想象,迷龙、龙文章都不会有这样的包袱。孟父迂腐,龙文章组织小分队冒着生命危险去对岸救他,这种境况下他还要带上他所有的书。孟烦了参军动机不纯,一直没有成为真正的军人,但唯有和父亲的这次对峙中,他成了一个军人。但龙文章此时竟同意了他父亲的要求,以至延误了撤退,整个游击队为掩护他们牺牲了,孟父却无动于衷,这完全不符合他的身份。
这部电视剧让人看着很累,因为编导要在很多事情上安放他们的隐喻。很显然,书寓意思想,思想很重要,孟父不愿意放弃思想。问题是不知道这样的暗喻与真实故事之间的关系,孟父就这样成了全剧中最令人讨厌的人物,做了编剧的炮灰,尽管孟父也曾可爱过。张译说:“有句话,让我在拍完戏之后哭得一塌糊涂。在临去赴死前,孟烦了问他父亲,了儿的苟活,究竟是父亲您一生的遗憾还是一世的骄傲?他父亲没有说话,孟烦了带着一颗失望的心走了。他胜利回来后不久,父亲就去世了,孟烦了问他母亲,当年我问我父亲的话他是怎么回答的,母亲此时说了她在全剧中的唯一一句台词:当时你一出去,你父亲就说,为你骄傲,每时每刻。”
孟烦了和兽医
“兽医在孟烦了的人生中,出现在孟父和龙文章之间,成了一艘渡他的船,而没有让他闷死在自己的格局里。在剧中他的作用很重要,一个老人,承担了年轻人的相信。”在剧中饰演“世航大师”的编剧史航在接受采访时这样解读。孟烦了求生的本能强烈,他亲眼看着他的整个连队除了他全都死掉,他假扮死尸,变成了一个瘸腿的散兵游勇。孟烦了想到缅甸去打仗,说自己是个医生,这样才能被允许上前线,因为去了缅甸,美国人会治好他的腿伤。当兽医点破他的心态时,孟烦了怒了,调动他的知识积累,肆意刺伤兽医。但兽医依然对他很好,因为他一眼看穿孟烦了的刀子嘴下,是一颗柔软、受伤的心。
在郝兽医身上,孟烦了感受到了缺失的父爱。兽医于孟烦了亦父亦友,他希望孟烦了打破内心的瓶颈,能够变成一个有什么说什么的男人。兽医同时是孟烦了良心的一面镜子,所以在阻止了团长的进攻方案后,孟烦了会找兽医求证他做的对与错。“在川军团他找到了友情、父爱、信心,袍泽弟兄间有共同的屈辱、信念和记忆。到这时候,他也离不开川军团了,于是他拼命想要保护这些来之不易的东西。但是他没有意识到,军队存在的意义是为了打仗而不是为了让他寻找温暖,作为军人必须要履行自己的职责。孟烦了很长时间不能站在军人的角度来思考问题,这也许和他参军目的有关,潜意识里他未把自己当做军人。孟烦了还幻想着用逃避责任的方法保住他的川军团,但兽医被日军炮火炸死了。而兽医的死成了他改变的催化剂。”张译在接受采访中这样理解。
孟烦了和龙文章
有了兽医的铺垫,孟烦了遇到龙文章才有了意义,他觉得龙文章给出了一条残酷但是有效的道路。龙文章说,我们要像死人一样打仗,其实是为了求得生,于是孟烦了毫不犹豫地相信了他、崇拜他,成为与他“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兄弟。史航说:“孟烦了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老觉得自己欠了很多东西,但是他还不上,就假装世界欠他很多。他特别怕他周围人被唤醒,就像我们上学,如果全班人都在玩,你就玩得心安理得。所以他成了龙文章身边一个拆台的人,貌似点破真相,但战争哪有真相?他做出一副小太爷不去找死的姿态,但内心里因为以前热血被辜负才变成冷血,把自己封闭起来。他被伤得比较早,他有家学渊源和教育,龙文章可以忽悠别人干的事情,却很难感化他。”
“他发现作战方法有问题,我们的问题不仅局限于老兵都猫在后面。他说日本人永远是‘步兵冲,炮兵轰,步兵冲完炮兵轰,炮兵轰完步兵冲,他们一直不变,但我们为什么还打败仗啊’,可怎么解决问题,他不知道。”张译说,“孟烦了一直是个间离感很强的人,他跳进跳出的速度不是一般人能有的。一会儿热血沸腾,要上战场杀鬼子;一会儿又觉得这可不行,小太爷不去,死了怎么办?但这反倒是他特别真实冷静的地方。他不会一直热血沸腾,也不会一直消极。”在没有了退路的时候,他才会主动站在军人的角度思考问题,这方面上过军校的阿译不如他,所以他成为龙文章最得力的助手。
孟烦了是最了解龙文章的一个人,龙文章的扮演者段奕宏在阐释这个人物时说:“常年的征战让炮灰团失去了希望,龙文章说服大家,想活着你们必须得站起来。但是他突然发现,就因为他这样的煽动,身边的弟兄一个个死去,他自己承受不了,在这时候他内心最软的那一面出来了。”孟烦了总能把龙文章的潜意识讲出来。他跟英国佬发飙,跟美国人讲理,孟烦了都能准确地表达出龙文章潜藏的意思。他阻止龙文章自杀式的进攻方案,但他不是龙文章,龙文章觉得孟烦了对虞啸卿忧虑过甚,说他“但凡有点儿时间,就给自己编套儿”。斗志的反面——潜意识,也许是阴暗、软弱的代名词,编导似乎刚发现了这个显得与众不同的方向,不停地以表现人的潜意识为乐,但不知道真实的尺度应该适可而止,于是孟烦了和龙文章,常常变成贫嘴对嬉笑。史航解释:“归根结底,龙文章相信自己说的话,希望自己赢,孟烦了并不相信自己的话,希望自己输。所以他不可能带着龙文章跟他走,只可能他回归龙文章。”
孟烦了和小醉
即便后来知道小醉是妓女,孟烦了心沉了沉,就又回来了,因为小醉是个年轻貌美又善良、内心干净的女人。《团长》的编导特别强调女人身上的这种干净,哪怕她是个妓女,这显然也是一个象征。但永动机的损毁,在孟烦了的心灵中留下永远的创伤,越美好的东西,他越不敢去碰。小醉就是孟烦了想要而不敢要的那片美好。
孟烦了对小醉说,他没有能力养活她。他把小醉推到情敌张立宪的怀里,因为他不能给她张立宪可以给她的手表、银元和承诺。其实小醉并不在乎物质,孟烦了偷了她的钱,下次去的时候发现她又在原处放了新的钱(小说情节)。我们也看到迷龙的选择,只要生活起来,日子总能过下去。而孟烦了究其根,就是个想得太多、行动能力太少的小知识分子。他不想承担责任,不想做一件事,总能找到说服自己的借口。孟烦了觉得不能给小醉饭吃所以不能占有她,更多是他给自己的托词,基于他一个善良却是错误的主观认识——可能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下意识:他觉得美好到他手里必遭毁灭,所以他宁愿把美好让给别人。这还是出于他无法克服的自卑感。
在法场上,小醉不顾一切来看他,他终于喊出了心里话:“我是你爷们儿!我们也要弄一张迷龙家那样的大床,一个大房子……”他大约真的以为他要死了,他才能把他平时没有勇气说的话大声喊出来。在小醉的问题上,孟烦了并不是没有担当,当他的父亲说“这是我家,风月浮萍之人,不得入内”时,孟烦了一把拉回小醉说:“您得让她进来,这是您儿媳妇。”
孟烦了对小醉说,我长这么难看,不能给你饭,我算什么男人?小醉在这个问题上非常成熟,知道怎么安慰一个受伤的男人。孟烦了对自己的感情就更无奈。心里非常想和这个女孩儿上床,但觉得自己是真爱这个女孩儿,如果我和她上了,我不就变成嫖客了吗?孟烦了是内心非常干净的人,总觉得自己的同袍兄弟在看着他。”张译说。小醉能直接看透孟烦了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但孟烦了却看不透她,是因为孟烦了式的男人陶醉在极端个人主义的自我压抑和自我悲壮中,根本看不见他这样给小醉带来的委屈。小醉也很无奈,爱她的两个人都生活在乱世,且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他们似乎都很爱她,处处为她一辈子的幸福着想,却不知道她只想和自己的爱人好好地过日子。
背水一战前,孟烦了跑去小醉那里耍活宝,逗她开心,却仍不敢给她任何承诺。张立宪也跑来小醉家门口,发出悲悲戚戚的真情表白,孟烦了冲出去把他一顿暴捶说:“我们都是要死的人,回不来了,你有什么资格骗取一个活人的眼泪?!”当听到他讲出这句的时候,就恍然理解,为什么小醉真爱的是孟烦了。她可以对张立宪呼呼喝喝,但在孟烦了面前就变成什么都怕做错的小女人。因为她看得透他,她对他说:“哪个男人都讲自己了不起,但是我晓得,他们做不来。你咽下那么多鬼气,你都不说,你顶天立地。”在电视剧里,负伤的张立宪在地堡自杀了也情有可原,他死于绝望,因为那天的相见,小醉仍然没给他希望。在小说里,小醉后来跟了张立宪,受到殷勤的照顾。孟烦了再次见到她,写到“她看着我,连惊异都没有,她开始微笑”。当时小醉大着肚子,张立宪投诚做了解放军的上校团长,也不知道是否能躲过后来的内战和“文革”。此时,孟烦了已经学会不光靠耍嘴皮子,而是踏实做事(允诺给父亲打造安静的天地),他经历很多了,死也死过好几次了,却仍然认识不到生命的无常。■ 历史龙文章兽医孟烦了张立宪孟烦父亲破嘴张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