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奥斯卡新贵丹尼·博伊尔
作者:马戎戎( 奥斯卡获奖影片《贫民窟的百万富翁》导演丹尼·博伊尔
)
一下飞机,来不及倒时差,丹尼·博伊尔就嚷着要去天安门。然后他头发蓬乱,戴着墨镜,穿着风衣,在天安门毛主席像前拍了一张标准的“到此一游”的照片。
他的脸长得有点怪,鼻子以上像西洋版的宁浩,鼻子以下忽然尖削起来,有点像《哈利·波特》里的家养小精灵。《贫民窟的百万富翁》在奥斯卡之夜蟾宫折桂之后,有人出过这么一道题目:看着丹尼·博伊尔的照片,你会觉得这个人是做什么的?A、吸毒的;B、牧师;C、流浪汉;D、电影导演。
《贫民窟的百万富翁》得奖的时候,这个尖下巴的中年人攥着小金人在台上跳了三下。这个动作来自动画片《小熊维尼》里的跳跳虎,跳跳虎一遇到什么开心事儿,就会发出“哟呼”的声音,跳上三下。“我当时根本没想获奖感谢词,一方面我坐在那里的时候紧张得腰都快塌下来了,另一方面,我觉得只有念到名字的一刹那,我才能迸发出要说什么的火花。后来,果真念到我时,我想起了我和自己孩子的一个约定,我曾经跟他们开玩笑说:‘如果我得到奥斯卡奖,我就学动画片里的跳跳虎那样蹦几下。’虽然孩子们都长大了,早就不记得我说过什么了,但是,我还是在领奖时蹦了几下,这毕竟是个幸运的约定。”
的确值得高兴,丹尼·博伊尔不是含着银汤匙出生的人,他出生在英国曼彻斯特普通的蓝领工人家庭,父母俱是爱尔兰裔。他曾经想当个牧师,但本地牧师却看着他说,你不是那块料。他自小热爱电影却入行无门,只好曲线救国,先进入曼彻斯特地方剧院做幕后工作人员,1982年进入英国皇家科特剧院担任美术指导及副导演。80年代后半期进入BBC北爱尔兰电视台,导演和制作了几部电视节目。拍出处女作品《浅坟》的时候,已经39岁,《猜火车》诞生时,他已经40岁。
“英国电影界仍然以阶级取人,”接受采访时,他说,“大家依然觉得拍电影是精英阶层干的事,只有那些剑桥毕业生或者高级知识分子才能当导演。当然不是这样的。”
( 《贫民窟的百万富翁》剧照
)
《猜火车》被认为是上世纪90年代英国新潮电影的代表之作,当年的英国电影评论界将它视为英国电影重新找回活力的标志。《猜火车》在气质上完全是传统英国电影典雅氛围的叛逆,主角是爱丁堡一群吸毒青年,开篇便开宗明义质疑所谓的“正常生活”,台词里充满了青年人无处发泄的怒气:
选择生活,选择工作,选择职业,选择家庭,选择一个他妈的大电视,选择洗衣机、汽车、激光唱机、电动开罐机,选择健康、低卡里路、低糖,选择固定利率房贷,选择起点,选择朋友,选择运动服和皮箱,选择一套他妈的三件套西装……在星期天早上,他妈的搞不清自己是谁。选择在沙发上看无聊透顶的节目,往口里塞垃圾食物。选择腐朽至死,只剩下由你精子造出取代你的自私小鬼。选择你的未来、你的生活。但我干吗要这么做?我选择不要生活,我选择其他。理由?没有理由。只要有海洛因,还要什么理由?
( 《惊变28天》海报 )
《猜火车》里的那种怒气,在《贫民窟的百万富翁》里依然找得到踪迹,穷孩子赢得了千万大奖,却被怀疑作弊抓进警察局,原因只有一个:他是穷人。但这怒气已经被完美地隐藏在大团圆结局的背后,穷小子最终得到了钱,也得到了姑娘,成为平民英雄,稍后,还有盛大的宝莱坞歌舞。这部电影无法不让人想起1997年他与好莱坞片商合作拍摄的《爱情天使鸟笼伴》,两个天使下凡,目的是为了撮合一对情人。这部电影在当年已经被认为“过于甜美”。
1996年,《猜火车》使丹尼·博伊尔得到了西雅图最佳导演奖,也让他获得了和好莱坞合作的机会。之后他接连拍摄了《爱情天使鸟笼伴》和《海滩》。两者制作模式如出一辙:中等制作,用明星来吸引票房,前者有卡梅隆·迪亚兹,后者有莱昂纳多·迪卡普利奥。两者的结局也都只有一个:票房失败,恶评如潮。
( 《猜火车》剧照 )
面对“悬”在好莱坞的尴尬处境,丹尼·博伊尔选择了回去。从2001年开始,他给英国电视台拍摄了一系列低成本制作,包括《赤裸的真空天堂》和《妓女》。这些制作全部使用高清数字拍摄。
“这个过程让我放松下来。”他说。之后他重新回到大银幕,拍摄了重新赢回电影界瞩目的《惊变28天》,这部电影在2002年带动了拍摄恐怖片的热潮。之后他拍摄了科幻片《太阳浩劫》。
( 《太阳浩劫》剧照
)
从《猜火车》,到《爱情天使鸟笼伴》,再到《惊变28天》,再到《太阳浩劫》,这一系列影片看似毫无联系,然而丹尼·博伊尔自己说出了其中的联系,虽然他表示他对“一个导演一生只拍一个主题”这类说法毫无赞同之意。这个联系,在他看来,就是“感官愉悦”,“我不希望来看我电影的人正襟危坐,直直地盯着银幕,我希望他们在看电影时,能感受到皮肤的变化,感觉到银幕中人的一切感觉”。
《贫民窟的百万富翁》的创作源于一本名为《Q/A》的小说。丹尼·博伊尔拿到它之前,小说已经在好莱坞各位大佬手里传过数遍,没人能想出这样一个发生在印度的故事能在第一世界里赢得怎样的收益。完成《太阳浩劫》的拍摄之后,丹尼·博伊尔去了趟印度,那时他觉得“孟买是我坐飞机所能到达的宇宙中最远的地方”。孟买给了他完全不同于第一世界国家的感觉:“我之前所制作的电影都是完全在控制中的,但是在印度,人们的生活是分散在各个地方的,你不可能控制它,你只能找到一个办法来吸收它。”
在《贫民窟的百万富翁》的拍摄过程中,丹尼·博伊尔说,他放弃了“控制欲”,许多拍摄在孟买的街头进行,由于街头的行人会不断地闯进镜头打断拍摄,摄影师便索性伪装成行人,手持小型摄影机隐蔽在人群中拍摄。
这种拍摄经验,既是他之前在一系列小成本影片中所进行的实验的延续,也是一种全新的乐趣,他形容印度街头的流动性是“人人都在跳舞”:“我依然不能忘记印度街头的律动,那里人人都在跳舞。在孟买街头拍摄充满太多不稳定因素,所以唯一让拍摄可信、真实的方法,便是放弃控制欲,在城市里任意拍摄。有几天,我们根本没有拍到有用的,但有些天,却又能捕捉到意想不到的画面。”
《贫民窟的百万富翁》的编剧,是《光猪六壮士》的编剧赛门·波伊弗,他为这部电影贡献了“slumdog”这个英语中本来不存在的词,正如当年他的新鲜创意——6个失业工人为了家庭生活成为成功的脱衣舞男。丹尼·博伊尔自己当年曾和《光猪六壮士》擦肩而过,他们和《两杆大烟枪》的导演盖·里奇同是当年90年代英国新潮电影的代表人物,如今,丹尼·博伊尔和赛门·波伊弗成功捧得了小金人,盖·里奇成功地娶了麦当娜又成功地和麦当娜离婚,分走了她的千万身家。英国电影复兴的活力最终变成了好莱坞新的活力源泉。似乎一切先锋艺术家都逃脱不掉这样的轮回:叛逆,然后被招安,融入主流,成为新的叛逆者反对的对象。但同样没有人能永远留在青春期,叛逆者终将面对现实,面对生活、工作、职业、家庭、大电视、洗衣机、汽车和固定利率房贷。
今年,丹尼·博伊尔52岁了,他身上难得地还保留着工人阶级的热情、开朗和质朴。他用非常洪亮的声音和每一个记者打招呼,语气诚恳得仿佛是多年老友,给拿着以他为封面的报纸的记者认真地签名。本刊记者递上杂志,开玩笑说“对不起,封面不是你”时,他竟然红了脸。
比起许多电影导演,丹尼·博伊尔算是有良心的。两名小童星——9岁的卢比娜·阿里和10岁的阿兹哈尔鲁丁·穆罕默德·伊斯梅本身来自贫民窟,丹尼·博伊尔和电影监制给他们每个人都买了房子,送他们进学校,还请人在未来8年里接送他们上学。他说:“你知道,在印度,只有会英语的人,将来才可能有更好的工作机会。两个小孩子在学英语,还送给我生日卡,我一打开,泪水就止不住地往外涌。”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眼睛里真的有水光闪烁。
“没有人能像他那样,在瘾君子身上发现英雄主义。他所有的电影都一以贯之地遵循着人道主义的准则。”这是奥斯卡颁奖第二日《纽约时报》给丹尼·博伊尔的评价。
《贫民窟的百万富翁》得奖之后,美国的碟片商迅速在市场上重新推出了他的处女作《浅坟》和成名作《猜火车》。影片里同样找得到导演自己对那段岁月的怀念:小马里克跳进了厕所,让人想起《猜火车》里主人公钻进“全英国最脏的马桶”里寻找海洛因,却最终进入了一片大海的场景;还有烟雾中奔驰的火车:“我喜欢它的意向,那象征着一种拖曳着沉重的动力,象征着驶向未知的亢奋,火车总让我时时想起自己在蓝领之家中长大的漫漫时光。”
迄今为止,许多评论者依然认为《浅坟》和《猜火车》代表了他艺术生涯的最高峰。对此,丹尼·博伊尔说:“它们或许不是最好的,却永远是无可取代的。那之后所有的事情都变得与生意有关,而当你不是那么确切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做出的作品里却会带有某种天真和快乐。”
对于奥斯卡之后他将接拍《007》的传言,丹尼·博伊尔说他不会接拍,因为那里面的生意“太大了”:“我喜欢在随意的环境里拍电影,而剩下的一切,奥斯卡、名和利,那不是我能左右的,而是命中注定的。”
对于“命中注定”的说法,他说,这个观念来自印度哲学。“你知道,在那里,当你遇上什么事,他们都会看着你,然后说:‘It is written。’”■
专访丹尼·博伊尔
三联生活周刊:奥斯卡颁奖之前,《纽约时报》出了一道选择题:如果《贫民窟的百万富翁》得到了奥斯卡,你认为是什么原因?A、导演的个人影响力;B、新孟买便是旧纽约;C、类似奥巴马的黑马胜利;D、命中注定。
丹尼:各种都有一点,但我觉得最后一个答案是对的。其实我第一次到孟买的时候,我觉得这个地方看上去和纽约一点都不像,然后我发现,这是一个你不可能迅速进入和迅速了解的城市,非常巨大,每个人都很有礼貌然而你不可能知道他们是否在对你说谎。我在这里找到了我喜欢的东西,而某种未知的原因将我推上了这个旅程。所以我觉得最合适的答案是命运的选择。
三联生活周刊:你认为好莱坞成就了你还是毁了你?
丹尼:我觉得好莱坞就是商业,它给身在其中的人提供一种范式。宝莱坞其实也是一种商业,但是它比好莱坞制造了更多可能性。技术化、制度化,这是我对好莱坞的看法。对我来说,制度化的一面比金钱对我的帮助更大,我在好莱坞制作的几部电影都在学习用有限的金钱制作出相对规范的东西来。这就是为什么今天我能够用有限的几百万美元在银幕上还原出一个巨大的印度,活色生香的印度的原因。
三联生活周刊:影片在印度引起了一些争议,你怎样看待这种争议?
丹尼:我想可能是这种真实的状态让他们感到很震惊。其实我一开始去贫民窟拍的时候,工作人员也说不可能,还说可以给我在宝莱坞造一个假的。但是我希望呈现一些最原始、最真实的东西——虽然生活困苦,但贫民窟的人对生活依然抱有热情。你到贫民窟看过以后就会知道,这些人一无所有,但是他们却把家里打扫得很干净,而且他们并不是无所事事,每天你都会看到他们很忙,他们也在努力工作。所以我不觉得他们的生活是悲惨的,他们自己也不这样认为。拍这部电影就是想展现我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却有着这么大的差异,但是这种差异又是那么的宝贵。
三联生活周刊:现在你来到了中国,你怎样看待印度和中国的差异?
丹尼:我知道印度和中国在竞争,两个国家其实是有某些相似之处的,都很大,人口众多。我认为这个世纪是一个亚洲的世纪,亚洲的许多国家,中国、印度、泰国、越南、马来西亚,都在经历创造性、竞赛式的发展。在这个过程中,平民英雄数以百万计。这本身就是一个故事。
然而当人们把目光都集中在经济的快速发展上时,一些细节可能会被遗失,个人的故事可能会被遗忘。我希望能把这些普通人的故事搬上大银幕,我希望他们的故事变成全球化的故事,让大国家中的个人故事存留下来。这是一个爱情故事,一个爱情中的英雄,我认为这是可以让各个国家的人接受的。
三联生活周刊:少年时代你曾经想过做个牧师,然而现在你成了导演。你认为电影和宗教有相同之处么?
丹尼:两者是有关联的,你走进电影院,坐在那里,看看这部电影将要说什么,接受电影所告诉你的,这和上教堂相似。而且导演和牧师一样,都要四处招揽人气推广自己的主张。没错,两者有某种关系,但毕竟不同。■ 奥斯卡犯罪电影恐怖电影奥斯卡电影贫民窟的百万富翁太阳浩劫博伊尔新贵影视猜火车丹尼浅坟惊变28天电影剧情片爱情电影科幻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