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邪西毒》,王家卫的武侠电影

作者:李东然

《东邪西毒》,王家卫的武侠电影0( 《东邪西毒》剧照 )

《东邪西毒》,王家卫的自我与执迷

《东邪西毒》完成于1994年,15年来,观众说过最多的就是,看不懂。确实,《东邪西毒》的锦囊里装了王家卫此后所有的风格与符号,唯独少了对观众的通情达理。

开场是欧阳峰劝人买凶,大谈“杀人好容易”,但整场戏,观众却只能看到张国荣的自说自话,而交谈的对方,始终只用画面角落里一个模糊的肩膀做了潦草的交待,被“正反打”好莱坞叙事逻辑宠坏的观众从这里就要开始忍受,因为导演的实验就此开始。不断地拒绝反应镜头的提给,即便对话场景,也更似人物的独白;不断地拒绝顺次、顺向剪辑的规则;焦点只落在中心人物脸上,画面的其余即便承载着叙事功能,也徘徊在若有似无之间,甚至连声画的对位也敢于一次次推翻。更何况,几乎所有的叙事全部因果倒置,犹如影片情节,先喝了“醉生梦死”,再到迷离往事中探寻这“醉和死”的源头。

是执迷于自我的形式迷恋吗?王家卫却说电影形式的选择,是绝对地服从于内容,服从于故事本身:“形式是我叙事内容的一部分。当初写这个故事,由关于欧阳峰的想象开始,他如何成了后来的西毒,是我故事的核心。于是以他的视角为轴,黄药师、慕容燕、慕容嫣、孤女、盲武士、桃花、洪七、大嫂,这些人物的出场,无一不是为了逼近他的内心,每一个人物的故事都是他内心的映照。这让电影中的一切都是主观,形式上必然会有所区别。”

过了15年,又经历了如此漫长的修复过程,王家卫说,那些不太寻常的形式,如今让他品出些异于从前的滋味:“我现在反而相信,黄药师也好,盲武士也好,甚至是洪七,他们都是欧阳峰心中的另一个自己,是一个男人的不同时期、不同侧面,还有所有的女人,完全可以想象她们不过都是欧阳锋的大嫂。先果后因也好,闪躲逃遁也好,不过都是人面对内心时发现自我的过程。时过境迁的幡然醒悟,以及回忆难免的迂回自欺,这些都是我们熟悉的感觉。”

王家卫说,自己写《东邪西毒》的时候恰好在读佛经,就把那段“佛典有云:旗未动,风也未吹,是人的心自己在动”放在了片头,他说:“哪怕对于同样的事物,每个人在不同的人生阶段都难免有不同的理解和困惑,这些都是心动,都是珍贵。”

《东邪西毒》中王氏时空感的极致

谈及新旧版本间的改动,比如在旧版“初四,初一,十五日……”这些时间符号的基础上,又加上“立春,惊蛰,夏至,白露……”之类的季节符号,王家卫说:“和把佛语留在电影里时的想法一样,这些恒久流长的中国符号对今人是宝贵的,也打动人心,我愿意尽量多地留在电影里。”

但对于那些熟悉王家卫作品的观众,这样的改动绝不止于导演所言这般轻描淡写,对他们来说,改动的意义,更在于把那再熟悉不过的王氏时间感,推向了极致。

金庸小说的特色之一在于,赋予虚构的武侠时空,极为真实的历史感,但在王家卫的武侠里,没有对应的时代,也绝不试图寻找,抽空了所有的历史感,之后再用那些精准细致的数字和符号把时间凝固起来。最好的佐证来自《阿飞正传》,影片里王家卫写下了关于时间本身的念白:“1960年4月16日下午三点。之前的一分钟你和我在一起,因为你我会记住这一分钟。从现在开始我们便是一分钟的朋友。这是事实,改变不了,因为已经过去。”某年某月某日某一分钟的具体而微,却没有将来,也不探寻结局,是抽象,也是空洞,这就是王家卫的时间。《东邪西毒》的英文名“Ashes of Time”直译作“时间灰”,词语背后透出的苍茫和轻盈,已是王氏时间感的极致注解。

与电影时间紧密相连的必然就是电影的空间。王家卫说:“对于我自己而言,剧本最重要的一环是知道故事所在的空间,有了这一点,你便可以决定角色在这个空间里干什么,空间甚至可以告诉你角色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在那个空间里出现。只有脑子中先决定了一个空间,其他的细节才能一点点出现,我甚至会在未动笔之前四处找景,《东邪西毒》也不例外。”

当年寻找《东邪西毒》拍摄空间的过程已被演绎得不乏神化色彩,对于王家卫本人,寻找的过程日渐模糊,但之后长达两年的拍摄周期里,常常一次坐9个小时长途汽车抵达大漠的经历,因为心有余悸,反而印象深刻。不知他是否恰恰在汽车上受到了窗外大漠浩渺无边的触动,才把剧中人物也塑造得如此孤寂而荒芜,但可以肯定的是,那种所谓不记录变迁,也不反映现实,唯独将城市的空间与人物的内心状态紧密相连的王氏空间表现手法,虽是在诸如《重庆森林》、《堕落天使》等等导演之后的都市题材作品中,才被屡屡提及和分析,但早在《东邪西毒》里,空间和人物内心的照映,已经呈现得淋漓尽致。如王家卫自己所言:“同样是买卖的地方,沙漠和城市并无不同,沙漠反而接近城市的本质。”

新版的影片里,王家卫把大漠的光和色书写得更加饱和、热烈,常如油画般浓重,照映出人物内心的封闭和寂寥都刺人眼目,也成为王氏空间运用的极致之一。

从马友友到张爱玲,王家卫的武侠情怀

新版《东邪西毒》中,另一个重要的改动来自对音乐的调整,而音乐对于王家卫电影的重要性早成为一种普遍的共识。王家卫自己也用“电影中的颜色”来形容音乐在其影片中的地位:“我绝少叫音乐人来给我的电影配乐,因为他们用的是音乐语言,而我用的是影像语言,我们难以沟通。我的解决方法是,凡是遇到能让我产生影像感的音乐,我便留存起来,我觉得音乐就像是颜色,它能像滤镜一般把影像染上别种的颜色,跟影像不同时代的音乐能在影片中产生暧昧之感,令事物显得复杂起来。”

如果说《东邪西毒》里,导演已经利用了电影中的旁白(更多是主人公自语式的内心独白),直接带领观众体味了人物内心的各中滋味,欣赏了流浪侠士们的爱欲情仇,旁白有了直接的叙事力量,那么电影里的音乐,同样也自成一个另外的叙事空间。

旧版的影片里,时时响起的主旋律是由陈勋奇创作的《天地孤影任我行》,讲的是江湖的况味、剑客的心境,磅礴迷离,已成经典。新版影片里,王家卫找来大提琴演奏家马友友、吹管演奏家吴彤,以及两位年轻的作曲家——Li Xun和伊莱·马歇尔(Eli Marshall)组成了新的录音团队,于是大提琴那最近乎人声的幽怨叹惋中,江湖又淡了些,对于故乡、爱情与痛失的描述却变得分外明晰。

王家卫也说,自己拍武侠,关注的不只是江湖。“从前的武侠电影里,侠士们打打杀杀,为的不过是江湖的地位、门派的纷争,但这些不是我感兴趣的,这些流浪于江湖的武士,对于家乡,他们有着怎样的情感,江湖的爱情也是知易行难的,他们又要面临如何的挣扎,对我来说,这像极了张爱玲的《半生缘》,我想要的是这种感觉,把金庸和张爱玲加在一起的感觉。”

王家卫说,对武侠片,他无意开创什么,也无意颠覆什么,做到的只是对故事和感觉的诚实。在他看来,今后的武侠电影若要一味利用科技元素使得视觉的刺激不断增强,难免遭遇与电游交锋的尴尬,另外的一条路就是在精神层面上寻求突破,“如何与现代社会产生更多的关联,这是我在意的”。■ 武侠影视武侠片中国电影伦理电影电影东邪西毒王家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