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格与我何干?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起居室
)
阿兹兹·萨利耶(Aziz Sariyer)有一个卵形脑袋,头发剃光了,一双似乎随时都受到惊吓的眼睛,像魔幻片里的精灵。他很温和。其实越是温和的人越能坚持某个信念。
阿兹兹是土耳其家具业内的领军设计师,和同为设计师的儿子一起,用儿子的名字创建了家具品牌Derin。Derin的产品,以及阿兹兹父子的设计,已经得到欧洲市场的认可。几大知名家具品牌,如意大利的Cappellini和Moroso都委托他设计。阿兹兹追随现代派大师阿尔瓦·阿尔托的脚步,但是他认为阿尔托设计思想中最令他迷醉的,是用一种柔软的方法来表现家具的触感性、优美的造型和温暖的感觉。同时,他对20世纪初欧洲都市富裕家庭典雅的生活方式充满了怀恋。他设计的靠背椅,有金属的支架,坐靠部分用层压胶合板一次成型弯出曲线,但坐垫部分却换用亚麻或皮革。胶合板表面的光亮,亚麻皮革坐垫的纹路,形成对比,又互相补充,消弭了彼此尖锐的部分。因此,洛可可风格,爱用水晶、皮毛的Cappellini品牌,才会在他的现代风格中看到他们需要的温暖复古。
他把这种温暖传递到了家里。他家的公寓里光线似乎特别饱满,白天任何时刻都像浸在阳光里。他的精神导师阿尔托反对柯布西耶“家不过是可以居住的机器”的观点,始终坚持认为“家应该具有人文主义色彩”。阿尔托自己在赫尔辛基的家浪漫又不失功能性,为阿尔托式的现代主义审美观做了完美的图解。他曾在1928年说过:“美就是功能和外形的和谐共存。”阿兹兹深以为是。他1950年出生于伊斯坦布尔,在欧洲接受艺术和设计教育,审美观基本上是现代西方的框架,自己所属的民族和文化传统只体现在微小的细节里。
阿兹兹的家在伊斯坦布尔东北部的老城区,在地理上属于欧洲部分。公寓近200平方米,车间风格,完全不像普通的民用住宅。实际上这公寓位于一个优雅的新兴中产阶级社区,周围并无翻盖的仓库厂房。阿兹兹设计家具时,根本不考虑他人所关注的所谓“风格”,他只关心造型,造型才是家具的基本。住所,他的要求是舒适。听起来简单,但“舒适”和“造型”恰恰都是最难做到的。这栋公寓楼的外立面非常时髦,可一走进楼内,一切细节立刻将我拽回了塞尔柱和奥斯曼时代。每套公寓被分隔成一个个小房间,基本空间格局极不合理,细节堆砌繁复,努出一副炫耀劲儿。阿兹兹说他在20世纪初共和年代建造的塞尔柱-奥斯曼风格的端庄住宅里住了几十年,对迫切要逃离的他来说,精美的装饰性石刻、瓷砖太过陈腐,他也实在不想再看到墙壁上钉的木条了(这是老式住宅里的常见设施,用来防止椅子磨损墙壁)。
他理想中的空间是纽约的车间式公寓,但是,你如何在一幢新建的公寓里实现“车间”的效果?而且,这公寓的天花板还只有9英尺高。办法只有一个,拆掉阿兹兹认为多余的墙壁,重新搭建空间结构。他请来两位合作多年的建筑师画出新的平面图。主卧带卫生间,有5个独立的衣橱,他们把衣橱并入卫生间,改造出一个带更衣室的大卫生间。厨房,原本藏在公寓中央,四周被房间包围,没有窗户,现在和餐厅连在一起,通向起居室,成为开放式的空间,于是光线就进来了。而直线前进的走廊,阿兹兹将它规划为留白空间。“空间开放了,呼吸都顺畅了。”阿兹兹对我说完,做了个深呼吸。
( 阿兹兹·萨利耶 )
改造空间结构是一回事,装饰又是另一回事。“装饰是我向建筑本身表示尊重的手段。这栋公寓的外观太简约太现代了,所以传统家具对它而言就会显得格格不入。比如窗帘,我不会用两幅带花边、饰带、流苏的窗帘装饰一扇简单到质朴的窗户,我尽量露出窗户的原有框架。”阿兹兹对我说。窗帘,他用了米色厚亚麻布制成的罗马式窗帘,可以卷起来,和窗户齐宽。
白色、黑色、原木色等单色是室内的基本色调。阿兹兹的声名建立在他对色彩的微妙运用上,尤其是单色的运用。阿兹兹说,空间,特别是较大、开放性的空间需要“协调”,这就得把它视作一个整体,决定天花板、墙面等表面装饰上,选择单色是很省事的办法。色调多了,颜色变化如果做得生硬,反而弄巧成拙。
( 餐厅
)
用单色,你就不必多虑墙壁和边界线的问题,浅色会让房间看上去更大更富现代感。单色让空间周边很连贯,要突破单调,材料的肌理、质地起关键作用。比如居室内的地板,采用光亮的深色桃花心木,走廊的地板则是再生的废弃谷仓木板,表面故意做得很粗糙,这样的设计立刻产生触觉感,并涂成白色——“白有很多种,任何一件家具、一面墙用的白最后出来的效果都不一样,所以,只要用不同的材料,你的选择余地就很宽泛。”再看材质。走廊尽头同样单色的推拉门以黑色硅树脂做门框,门板由不规则的陶瓷板和树脂玻璃拼成,和朴素的地板相比,堪称艺术品。
阿兹兹的家具设计风格走现代路线,他的家里摆了很多自己的作品,但他也布置了古董家具,古希腊风格的克里斯姆斯(Klismos)靠背椅,雪白大理石桌面的19世纪盎格鲁-印度风格的桃花心木圆桌,法国装饰艺术风格的靠背椅等等。阿兹兹设计的现代家具华丽灿烂,富有动感,色彩饱和度较高,未免过于活泼,有了老家具的协调,还避免了一味古典风格的拘谨和手足无措。一张厚重的农家桌子,或者一个老衣柜,上面的油漆已经剥落了,反而带来舒适家常的感觉,“用旧了的东西会散发出一种吸引力,诱使你去使用它们。通常我会摆一些有裂痕、斑点的物品,想借物品肌体上的裂痕、斑点告诉房间里的人,你尽可以去摸它,碰它”。
( 起居室
)
在现代风格的居室里摆放古董家具,每一件物品都要站得适得其所,不能湮没了彼此,需要锐利的眼力和审慎的编辑整合能力。阿兹兹对此驾轻就熟:“近距离观察每一件物品的几何形状,看它们是如何配合、彼此衬托的。比如一条优雅异常的曲线和一束整齐利落硬朗的直线并置一起,极有诗意。”不过不必让每一件东西都达到完美,“追求过多的完美,结局是你的家成了董事会的会议室”。他在主卧床头放了一扇19世纪初的英式屏风,用带树瘤的橡木做成,上面树瘤的印迹反倒成天然的装饰。他努力让艺术品脱离“被保护”的状态,让它们看起来不那么紧张,不至于产生“国家画廊”的错觉。起居室里大幅的抽象派油画去掉了画框,制造出闲适的氛围。抽象画本来就是“随心所欲”画出来的,何必一本正经地框上挂起来?阿兹兹模糊了古典和现代之间的界限。
他最擅长在传统和现代、传统土耳其与现代化欧洲之间搭建桥梁。他生活在亚欧大陆相交、诸多文化接壤的地域,东方强烈的情感直觉和西方条理清晰的逻辑给他的设计思想打上了“文化马赛克”,带有鲜明的地域色彩。土耳其传统风格的家居用品,比如镶嵌红色珊瑚的家具,阿兹兹丢弃了装饰性,那太外表化,继承了土耳其工匠擅长雕刻曲线的技术。在线条的使用上,他将几何抽象学落实到实用,他设计过一张颇受好评的写字桌,如一张折了一半的纸,以一条抽屉式柱子做支撑,构思很是巧妙。这让他在欧美取得了很高的声誉,与赛雅·奥兹德米尔等设计界领军人物并称ILK,土耳其语中“一流”之意。
( 卧室
)
尽管阿兹兹等土耳其设计师竭力表明他们要创造一种独特的风格,而不从属于东西方的任何一方。实际上,他们还是有明显的倾向性,就连阿兹兹对住宅的选择,也反映出他的文化选择。土耳其建国后,共和年代早期的土耳其建筑师们从塞尔柱和奥斯曼建筑艺术中吸取艺术养分,高度重视外观设计,经常使用石雕和瓷砖来精心修饰建筑物。20世纪30年代之后,欧美设计占据了土耳其建筑界的主流地位,突出实用主义和朴实严肃的外观,外立面不再使用大量的装饰元素。在土耳其建筑界有发言权的欧美设计师同时也在建筑学院担任重要教职,培养了新一代有西方思想的设计人才。就连本土的建筑师也效仿欧美的建筑大师。1940~1950年,土耳其建筑界开始侧重土耳其传统建筑学中的一些基本设计元素。但到50年代早期,民族化建筑运动的势头迅速消减,西方建筑学的影响又一次日益增强。
整个土耳其设计界,包括家具设计,发展状况莫不如此。即便阿兹兹等土耳其设计师不断对新的设计理念、科学原理和审美价值进行探寻,尝试过将阿拉伯饰纹和后现代主义结合在一起,但给人的第一眼印象仍然是:它是西方的。就像1950年出生的阿兹兹喜欢住在车间式公寓里一样。■
( 餐厅兼厨房 )
( 阿兹兹设计的桌子 ) 与我何干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