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曾经像另一个星球” ——专访尼克松首席翻译、美国前国防部长助理傅立民

作者:李菁

“中国曾经像另一个星球” ——专访尼克松首席翻译、美国前国防部长助理傅立民0

中国之缘

三联生活周刊:上世纪70年代初,会说汉语的美国人并不是很多,您是从何时开始学习汉语的?为什么做这个决定?

傅立民:60年代初,我在哈佛大学念法律,我觉得课程很乏味,又想当外交官,于是钻进图书馆去自己学世界史,从欧洲、非洲,印度、中东,念到中国,我觉得中国是非常有趣的国家。那时候有三个大国,苏联和美国断绝了关系,中国和美国没有关系,我知道这个情况肯定会改变,我希望未来能参与到这个改变中,于是我决定学习汉语,当然我也明白汉语非常难。

后来我当了外交官,上级问我愿意去哪儿,我说哪儿都可以,除了印度。结果他们就派我去了印度——后来我才知道,你不愿去哪儿,他们就派你去哪里锻炼。我去了印度南部,学会了那里的语言。后来我又去台湾,开始学习汉语,我儿子小时候一直说汉语,直到4岁才会说英语,汉语成了他的第一语言。那时别人看他可能有些奇怪:一个金头发蓝眼睛的小孩子,但是听不懂英文,唯一会说的语言是汉语,而且西餐也吃不惯。他回美国读书后,上小学二年级的一天,他的老师打电话给我们,说我儿子精神不正常,我们赶紧赶到学校,奇怪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原来他告诉老师,自己小时候是中国人,头发是黑色的。

可是他回到美国后,汉语又全忘记了。12岁那年,我们带他来北京,6个星期后他突然又会说汉语了。有趣的是,他以前的汉语是台湾口音,可现在突然会说北京话了,所以这个语言是埋在他的记忆里的。

三联生活周刊:那时美国并没有与中国建交,负责中国事务的外交官在美国是否有被边缘化的感觉?

傅立民:没有,中国那时虽然与世界没有太大的关系,但还是很重要的存在。我在美国国务院工作,美国国务院就是外交部,这个跟中国不一样。我那时是政府的中级官员,负责和蒙古的关系,还有和中国的经济关系。那时美国和中国的经济关系是很脆弱的,当时美国有很多限制,比如禁止从中国进口商品,美国商人也不许去中国做生意,不过这些规定在慢慢解除。我的工作就是协调政府内部取消这些规定。

三联生活周刊:无论是基辛格还是尼克松访华,包括后来邓小平访美,做翻译的主要是中方人员,这是为什么呢?

傅立民:中国有专职翻译,但是我们没有。我们和中国没有来往,所以没有必要。那时候我们本身都是外交官,顺便当翻译。像我,做翻译是没有问题的,但没有受过专门训练。不像中国,有唐闻生那样非常优秀的专业翻译——我知道唐闻生出生在美国,她的英语发音非常好,完全是一个美国人在说话。冀朝铸的英语也很流利,但他是后去的美国,还是有中国人的口音。

当时的问题是,“文化大革命”期间,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和表达方式是非常特殊的,尽管有很好的翻译把他们的话给译成英文,但我们也经常听不懂。那时候中国人经常爱引用毛主席诗词,诗词有很多暗喻,对我们来说既难理解,也难翻译成英文。像什么“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谁会知道它是什么意思?那时美国学汉语的人不是很多,所以一直到1979年邓小平访美时,主要的翻译还是冀朝铸和杨洁篪,他们都是一流的翻译。

三联生活周刊:具体到翻译的细节上,中美会有很多分歧吗?

傅立民:你知道,中国当时有很多意识形态意味非常强烈的词。比如deterrence,中方翻译当时想把它译成“吓阻”,现在的翻译是“威慑”,我觉得还好一些。有这样一个问题,中国人说到自己的政策,会不会用“威慑”?不会。因为“威慑”是去恐吓别人,是不好的意思。英文单词没有那么多褒义贬义的区分——本来也有的,后来慢慢受社会科学的影响而简单化了,都变成一些中性词,不带价值判断。比如“投诚”、“投敌”,中文是两个褒贬意义完全不同的词,英文就是一个defect。所以,经常是这样的情况:我们用一个中性词,但是中方会按自己的意识形态翻译成褒贬意味很强烈的词,这样也会引起很多误会。

三联生活周刊:章含之后来在回忆录里提到,周总理表扬您将parallel翻译成“殊途同归”非常好,您对这个还有印象吗?

傅立民:我不记得了,总理是说了我一些好话的。因为正好是我拒绝给尼克松翻译,周恩来也知道,所以也可能是为了安慰我才这样说的吧!尼克松后来对周总理说:你要重视这个年轻人,他以后有可能是第一位驻华大使。我觉得尼克松说那句话有两层意思:一是中美要等到很多年,我老得可以当大使的年龄时才能建交。二是说要派世界上最年轻的外交官去中国当大使,我也才28岁,这样说也不谦虚。反正我都觉得不合适,所以我没有翻译,是唐闻生替我翻译给周总理听的。周恩来听了也就笑一下,他可能也觉得尼克松的话不是很合适。

三联生活周刊:您对当时的中方工作人员熟悉吗?

傅立民:我很喜欢章含之,她很优雅。那时候我注意到她和乔冠华关系有点特别,就看他们的眼神,用中文说是什么……秋波?但是我不知道实际内容是什么,我知道她是章士钊的女儿。王海容是很聪明的一个人,也很幽默。这三个女的我都很欣赏,各有各的特点。

我也知道她们后来都有一些变化,我被派到驻华使馆时特别想见她们,但是中国的系统和美国的不一样,我知道我最好不要去见她们,不要给她们添麻烦。我和唐闻生直到10年后才见面,她当时在铁道部。

三联生活周刊:尼克松的欢迎晚宴那天,您拒绝为他做翻译,那后来您的工作是什么?

傅立民:我为罗杰斯做翻译,他主要是和姬鹏飞在谈,他说了很多无聊的话,他谈高尔夫球,姬鹏飞谈治疗马,我后来知道姬鹏飞是军医,他连高尔夫球是什么也不知道。

这就相当于很多人说笑话,其实笑话是译不出来的,不同的文化背景,很难理解他国的笑话。如果不了解中国的情况,很多含有政治意义的笑话也是听不懂的。

中国之变

三联生活周刊:跟随尼克松访华是你第一次接触来自中国内地的中国人吗?你们很紧张吗?

傅立民:没有很紧张,但是很好奇。那时候觉得中国真是很奇怪,我知道中国人喜欢热闹,但是这里很安静。中国人是很喜欢看点什么的,但是除了马列主义、《人民日报》,没什么好看的。你看公共汽车里面,那些人站在那里,也不聊天,也不干什么。中国人喜欢吃小吃,但也没有小吃;中国人喜欢彩色,但是只看到蓝色和灰色;马路很宽,但没有汽车,只有自行车。也没有电视,有也是很小的,节目也都是阿尔巴尼亚和朝鲜的电影。市场上也没有什么东西。我看到的中国是黑白的,不是彩色的,是死板的,不是活跃的。那时中国在世界上也非常孤立,所以我对中国的变化也许比别人认识得多。

三联生活周刊:您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来中国时,买了什么礼物或纪念品带回去吗?

傅立民:我那时候没有钱,也没有时间,所以只在王府井一个老店买了顶帽子。我也想买书,但是那时中国没有书。我在杭州买了一些样板戏的唱片,在上海我想买一本《毛主席语录》做纪念,但是售货员说因为有林彪的前言,不允许卖出去,所以已经绝版了,不愿意卖给我。我说:“你不是很尊重毛主席吗?那你为什么不卖给我?”后来他们就把保留下来的一本卖给我了。

三联生活周刊:从尼克松访华到中美正式建交,中间隔了近7年。您作为一个参与者,当时的感想是什么?

傅立民:当时的情况是很困难的。一是中美双方心态上差异很大,那时我们是互相不承认的,双方彼此很反感,疑心病、不信任。跟对方达成协议,总会有人批评,说你上了他们的当,或他们占你的便宜,中美双方在国内都有这样的现象。中国情况更复杂一些,那时“四人帮”已经存在了,“文化大革命”也没完全结束,“极左”的影响也相当大。好在双方都有比较有远见的领导。

尼克松访华后,从1973年起,中美互设联络处,我就被派到北京来了。设联络处也是好事,是把我们的关系“继续化”,虽然还不是正常化,但有互派人员,有实际的结果。虽然中美双方后来都发生了政治危机——中国是“四人帮”,美国是“水门事件”,但因为建立了联络处,这种关系没有断绝,但是进展停止了。福特总统是尼克松的接班人,想把中美关系正常化,但他没有这个政治能力。1976年,卡特总统上任,他也是用了3年才正常化。这个过程真是非常不容易。

三联生活周刊:您被派到北京来时,在北京生活的情况是怎么样的?

傅立民:当时中国的经济很简单,不过有很多很特别的事情。那时我们住在北京饭店,你知道黑鱼子酱是世界上最贵的食品,在美国要卖1000美元,当时在北京只卖1美元,因为它还是50年代签订的中苏贸易协定的价格,所以我在北京饭店一直吃黑鱼子,很奢侈。后来中国发现这样的价格是不合理的,就停止了。那时在中国还有很多国外已经消失了的产品,比如像刮胡子用的刷子,在中国我买了不少,很好玩,给自己用,也当礼物送给别人。

三联生活周刊:您对七八十年代的中国印象比较深的一些事情是什么?

傅立民:记得有一回,我从广州飞回北京,那时中国刚买了架波音707。忽然间我们的飞机在安徽合肥机场降落,我问航空小姐为什么,她说驾驶员饿了,而合肥机场的面条是最好吃的……有时我也很怀念那个时期,有很多现在想起来很有趣的事情,那时候的中国差不多是另一个星球。

在1979年,我就预见到中国可能发生巨变——那是在1978年的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当时我到北京,住在北京饭店,有一次走到天安门广场,看见有人推着车在卖面条,这是已经绝迹多年的东西。我喜欢吃面条,就买了一碗,边吃边问他:你是哪个公社的?他说:我是个体户。我没听说过这个词,他解释道:我自己就是公社。我意识到这可是个重大变化,从此对中国相当乐观。

中美之比

三联生活周刊:我知道您后来还为邓小平和基辛格做过翻译,那是什么样的场合?

傅立民:1974年,邓小平第一次出来参加联合国大会时,他在纽约见的基辛格。我还记得当时中国政府官员出访是没有外汇的,邓小平想给孙子买件礼物,可是兜里只有10美元。

邓小平和周恩来完全不一样,很直率,讲话也很尖锐。他有个特点:对复杂的问题,可以用很简单的话来解释。我很佩服邓小平,我当时并不了解他的历史,后来我经常跟他在一起,觉得是很荣誉的事。

三联生活周刊:基辛格与邓小平见面都谈些什么问题?

傅立民:主要是战略上的一些问题,话题也很广泛。基辛格为什么喜欢和中国领导人谈?因为中国的领导有世界的眼光和气度,他们对世界各地的情况都有一定的了解,有意见,有立场,也愿意表达出来。而很多国家,特别是欧洲国家,本来也有世界强国的立场,但后来他们的看法越来越狭窄,越来越局限于本地区利益。中国有个特点,它当时并不是世界强国,但是有强国的立场和眼光,所以基辛格觉得跟中国人很谈得来。

不过我感觉,基辛格更喜欢同周恩来打交道,而在邓小平眼里,基辛格有点狡猾。周恩来说话很委婉,是知识分子,跟你兜圈子,也很文雅。邓小平很直率,但总是很直接,你不会不明白他的意思。我记得1981年我去北京见他,邓小平当时有个客人,跟他大讲苏联共产党的缺点。邓小平对他说:我很早就当过总书记,因为犯错误,我又被淘汰了,三次都是这样,你不用跟我谈这个,我都知道。非常直接。

三联生活周刊:尼克松在你眼里是位什么样的总统?

傅立民:对我来说,稍微有点怪。他人很聪明,但是处理和别人的关系时有些尴尬。我觉得和别人总要保持一定的距离,也许是很近的,也许是很远的,但是总要有一个感觉,知道是近还是远,近和远适当,但是他没有这种感觉。很多政客在面对公众时是没有问题的,但是私下里和别人的关系总是处理不好,好像没有缘分。

三联生活周刊:您眼中的卡特、里根总统是什么样子?

傅立民:卡特很聪明,但是太小心、太重视细节,因为他搞的事情太多,所以很多没搞好。但是他在外交上的成就是突出的,尤其是中美建交,以色列的和谈、关系正常化。作为前总统,卡特恐怕是最好的。他现在还在非洲地区帮助穷人,有非常卓越的表现。很多人说,作为总统,卡特还可以,但不是最好的,但作为前总统,卡特是最好的。

里根访华时,我在美国驻华大使馆做副馆长。其实从政治上讲,我们都不太喜欢里根,因为他是右翼,但是作为个人,里根非常有魅力。很多美国人都有这种感觉:要是我们和里根单独住在一个小岛上,我们会相处得很好。他幽默,善于听别人的话,很敏感,会了解别人的想法,很和气。这一点和尼克松不同。

三联生活周刊:您对接触过的中国领导人,比如周恩来、邓小平,是怎么看的?

傅立民:对于周恩来,我想用前任联合国秘书长、瑞典人哈马舍尔德(Dag Hammarskjold)的话来形容——这个人文化程度很高,他说他一辈子只认识了一个让他觉得自己文化低的人,那就是周恩来。因为周恩来讲话的方式,他的姿态,都是很文明的。我觉得周恩来是好人,他的部下都爱护他,很忠心于他,对他的评价都非常高,这是很不容易的,是不是?

对于邓小平,我是佩服他的,他有能力、有魄力。周恩来是有修养的,邓小平是能干的。

三联生活周刊:在美国您也是个中国通了,对于马上就要上任的奥巴马,他的对华政策会怎样呢?

傅立民:这次美国总统竞选第一次没有提到中国,说明中国在我们的政治上不是那么大的问题了。我担心的是将来,如果经济不景气,失业率高,也许会有美国人把责任推到中国人身上,而中国也会有一些人对美国有意见。因为它失去了它的市场,比如说玩具。中国那些制造玩具的公司已经有50%关闭了,那是相当大的损失。相互依赖有利有弊。但是,小布什政府给新政府遗留下来的问题太多了,主要还是经济问题。这也牵涉到中国,中美两国要是不合作,实际经济情况不会好转。中美两国是世界经济的核心,正如我说的:全球化从某种程度上来自我们两国的交往。所以如果想建立一种新的国际金融制度,也必须要中美两国合作才能做到,在这方面,新总统不得不重视这种关系。

三联生活周刊:您曾经形容过中美关系是“先结婚再恋爱”,为什么会有这种有趣的结论呢?

傅立民:中美是由于牵涉到各自利益才建交的,起初也并没有任何感情,后来才慢慢出来了感情,的确是这样。你想1972年尼克松访华,两国互相之间疑问很多,我们对对方也许没有印象,有的印象也是错的。后来交往,发现对方还不错,就相当于男女先结婚后恋爱那样。现在,可以说分不开了,有合作有竞争,有伤害有感情,就像结婚多年的夫妻一样。有时也吵架,但还是互相依靠。

中国现在发生的事情是当时根本想象不到的。比如现在大约3亿中国人有护照,有钱的中国人也不少,他们可以在巴黎买香水,买最贵的东西。记得三四年前,我到秘鲁旅游,我的导游正在学汉语,说中国的旅客要来,知道我会说汉语很高兴,他们向我请教,中国人住的旅店要怎么安排等。我给他们建议:中国人喜欢喝热水,不喜欢喝冰水!

中美建交都是各自的政治家出于利益的考虑,但是双方都没想到,这会对中国未来的改变产生了那么大的作用,中美两国的交往也推动了全球化进程。中国的改变实在是太大了,而我知道中国是怎么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从这个意义上,我觉得不管是在中国历史上,还是在世界历史上,邓小平都堪称一个伟人。■(文 / 李菁) 尼克松周恩来电影翻译专业三联生活周刊语言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