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黎贡山的白眉长臂猿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王墨馥)

高黎贡山的白眉长臂猿0( 生活在云南高黎贡山的白眉长臂猿 )

高黎贡山上

云南山多,铁路不好走,公路也并不好走多少,好在离昆明300公里以外的主要城市都有机场,去高黎贡山最便捷的方式就是从昆明坐飞机到保山,只需一小时。飞机沿高黎贡山脉飞向保山,有时云就在山脊处,好像覆盖的白雪。在机场跟高黎贡山保护区的工作人员见面,他介绍说,高黎贡山最高海拔5128米,而最低处只有200多米,落差近5000米。高黎贡山自青藏高原逶迤而下,呈南北走向,有重大气候灾难的时候,动物可以很容易地迁移。“明天我们要去的高黎贡山自然公园是最容易看到白眉长臂猿的地方,在保护区的最南端,也是保护区唯一对外开放的区域,赧亢保护站就在那附近,站长李家鸿是对白眉长臂猿最熟悉的。”

一早就从保山出发,车窗上了雾,11月的云南山区,早晚也已经很冷了。到保护站要走一小时山路,山连着山,公路呈“之”字形蜿蜒向上,坡度不小。这里的树木叶阔且高大,身边山上的大树仰头望不到树冠,转了个弯,公路旁的树却在脚下了。

通常情况,李家鸿的上午都在山里度过,在保护站是见不到他的。清早是白眉长臂猿活动最频繁的时间,从赧亢保护站到上面的自然公园,不过2公里路程。

自然公园是在2005年最后修整完毕开放的。这一片林原本不属于保护区,只是国有林带,再往南是龙陵小黑山省级自然保护区。为了不让两个保护区成为孤岛,这片林区划给高黎贡山保护区管理,成为一个生物走廊带。“高黎贡原是景颇族的语言,高黎是指景颇族,贡是山,就是景颇族的大山。但这里最原始的民族景颇族很早就迁移到缅甸去了。”沿着自然公园向游人开放的青石板小路,工作人员指着一片林中相对开阔的地方,“那是景颇族留下的坟”,上面杂草茂盛,似乎上千年都不曾被人打扰过。“我们走的这条路是南方丝绸之路最南边的一条附路,‘蜀身毒道’的一支,算得上是‘茶马古道’,比张骞出使西域的那条路还要早200多年。”小路在公园开放前修整过,但现在已经基本回到了原来的样子,青苔和泥土覆盖了石板,两旁高大且浓密的树木荫蔽着小路,树下是密集的低矮竹林和灌木。“白眉长臂猿喜欢在高大树木的树冠上活动,人在这么密集的树林中很难看到它们。”只有斑斑阳光透射进来,照亮了颜色艳丽的花朵和古道上的青苔。空气湿度很大,“这里就是一个天然的氧吧”。

高黎贡山的白眉长臂猿1( 赧亢保护站站长李家鸿正在山里拍摄白眉长臂猿 )

“这个公园也是外界了解高黎贡山的一个窗口,走古道,看白眉长臂猿。高黎贡山非常美丽的,而且单单在这个生物走廊带,就生活着7种灵长类动物,白眉长臂猿的情况已经很危急,我们也希望把它们作为明星物种进行宣传,能增强保护的意识。”李家鸿这么对我说。

保护区山谷里

高黎贡山的白眉长臂猿2( 李家鸿的老搭档护林员杨加连 )

我随李家鸿上山。

早上不到8点,李家鸿已经做好了上山的准备,胶鞋,迷彩服,然后把相机包放到了车上。50多岁的李家鸿身体并未发福。“我1995年9月到保护区工作,在隆阳区管理所,办公地点在潞江坝那里,那时候下面有5个保护站要跑,包括现在的这个赧亢站,事情特别多。经常是刚进山,就有事情找我回去,可能就是车子坏了。”他说话慢条斯理的,到保护区工作之前,他是保山一个小学的校长,因为喜欢自然,经常利用假期,叫上几个老师,一起到高黎贡山里转。“每年至少一次,几个老师在山里住上三五夜再下去。我就喜欢在山里转,喜欢山里的空气。”因为与山林的缘分,李家鸿决定转行,做一份能经常在山里转的工作。“我本来1992年就准备调到这里,但是当时教育局不让,老师不让改行,我得交1000块钱的改行费。1995年,工资才100多块钱一个月,1000块钱就是要交好几个月的工资。但就是喜欢,交就交吧,家里也没反对。”他说。

高黎贡山的白眉长臂猿3( 高黎贡山保护区景象 )

“1996年第一次听到白眉长臂猿的叫声,我就很惊奇,叫声那么大,很远都能听见,我就想,发出这叫声的动物得多大啊。”之后多方打听,知道了当地百姓管它们叫黑猴,“全身黑色,只有眉毛是白的”,但是资料却少得可怜,甚至连一张野外的图片都没有。“如果它们不叫,就发现不了它们。我那时候的时间根本不够用,而且那时候对它们的活动也不熟悉,地形也不熟悉。”他说。

护林员杨加连是李家鸿的老搭档,上世纪90年代李家鸿进山找黑猿总是找老杨带路。老杨就是赧亢村的,从小在这片山林里转,对环境非常熟悉。“以前这片国有林是由赧亢村代管的,那时候也有人做类似护林员的工作,不许进来乱砍滥伐。如果村里有人家要盖房子,村里批了可以来砍点木材。”见到老杨,他精瘦的身上穿一套肥大的旧式绿军装,肩上背一把长刀,为的是走到竹林密集的地方,就挥刀砍出一条通道。“以前下面都有黑猴,虽然也不常见,但是数量应该比现在多,叫声经常能听见。”他说,他指的是保山到腾冲之间新公路修建之前。保山到腾冲的新公路是1995年开始修建的,那之后的10年间,路南就再没听到过白眉长臂猿的叫声。“黑猴不像其他灵长类,它们是不下地的,过不了公路。”老杨说,林区里黑猴的活动于是也往高处移了移。

从第一次听到黑猿的叫声,李家鸿就开始追踪这声音。他告诉我:“2003年8月,我已经在山里转了5天了,是时间最长的一次,很难得。那天早上有一点雾,我听到叫声,高亢而且急促,就赶到它叫的那棵大树下。树下是一片竹林,我扒开竹林躲进去,虽然看得不太清楚,但大概就是老百姓描述的样子,可以肯定是白眉长臂猿。体型并不大,是长臂猿中的小型猿。”现在讲述起来,他还是掩饰不住兴奋:“黑猿旁边还有一只颜色发灰黄的,那是雌的。我拍了照片,有雾,结果什么都没洗出来,胶片的感光度在这种条件下根本不够。”

“当时管理局的局长也给予了很大支持,他说如果我能拍到白眉长臂猿和其他珍稀物种,就奖励我一个相机。”但隆阳区管理所和高黎贡山管理局只是业务上的交流,“所里的领导对我上山找长臂猿、拍照片却有异议。我用的胶卷,局里会提供一部分,拍完也是回到保山去冲洗”。直到最近几年,所里意识到图像资料是加强宣传和向上汇报成果最有力的材料,才开始支持李家鸿。

见到长臂猿却没拍到照片是李家鸿当年的遗憾,“时间不够,器材不行”。但是很快,解决这两个问题的机会来了,“2004年末,野生动物摄影师奚志农在北京办了一个中国野生动物摄影训练营,管理局艾局长就推荐我去了。培训之后,奚志农还提供了数码相机,佳能1D,一个200的镜头。12月份我学习后过来,就拍到了灰叶猴,之前这样清晰的灰叶猴的照片也是没有的”。2005年4月,李家鸿又申请来到赧亢保护站当站长,“当时我是所里的科长,从所里的科长自愿下来当站长,很多人不理解。但是在所里事情太多,我没时间在山里转,到了站里就方便多了”。

李家鸿、老杨和我在一个山谷的小棚里坐下,这是一个只有骨架的棚,里面有个1米多长木板搭的榻,紧依后面的斜坡,脚下1米多深的地方有清凉的溪水流过。真是一个令人神清气爽的地方。李家鸿和老杨让我别出声,大家仰头盯着前方几十米高的大树的树冠。刚进山时,听到了一声短促的叫声,判断方向大概就在那里。但长臂猿再没发出叫声,只能听到林间清脆的鸟鸣和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过了一会儿,确定了长臂猿不在附近,李家鸿才开始说话,他告诉我:“白眉长臂猿通常是以家庭为群,一雄一雌在一起,或者带着小猿。没有组成家庭的,就单独活动,有时候就从它们待的树下过,它在上面看着你,你就发现不了它。而且它们活动的时候是攀缘着树枝走,不会像猴子那样在树间腾跃。它们的群体又小,很难发现。它们经常会在早上鸣叫,有时候我们在站里都能听到,声音传得很远,一般都会叫十几分钟,最长的一次叫了45分钟。下午很少叫,靠近缅甸那边还有迷信的说法,说黑猴要是下午叫,就是有人要死了,叫得越晚,死者的年纪越大。它不叫,一般是找不到的。”老杨也说:“有时候能听到它们在树间走,树发出刷刷的声音,有风的时候也很难辨别。”

李家鸿扒了扒地上用灰掩上的火堆,有烟缓缓冒出来,眼前的山谷显得缥缥缈缈了。在山谷里,阳光在很远的地方,呼吸着潮湿的空气,感觉到沁骨的凉意。这个山间小棚是种草果的村民搭的,当时保护区接管这片林区的条件就是保留这些草果地,但是规模不能再扩大了。“这里有100多户村民种草果,见了我们,都知道是在找黑猿,经常会给我们指路。”李家鸿说,“等他们收完草果离开了,我们有时候晚上就住在这个棚子里。”老杨是从2003年开始做护林员的,他告诉我:“从村子里走过来要一小时,每天都要上来走一走。现在这个季节正是收草果的时候,怕有乱砍滥伐的。”他们俩应该是对这片区域的白眉长臂猿最熟悉的人了。

“现在这个区域经常能观察到的有两群,一群是一雄一雌带着小猿的,另一群是只孤独的雌猿,这只孤猿总在那个家庭附近,是不是要第三者插足说不清。但是这个家庭很稳定,那只孤猿靠近就被赶出来。”李家鸿告诉我,“我拍过一组照片,一张是那对夫妻的,一张是那只孤猿的,那是刚刚赶完那只孤猿,双方相距不到30米。然后那对猿看了一会儿孤猿,就开始交配了,好像在示威。孤猿很可怜,也可能没有繁殖后代的机会了。”我到保护区的时候,艾怀森局长也向我介绍过关于白眉长臂猿数量骤减的情况:“白眉长臂猿应该是我们这里最聪明的物种,聪明也有不利的方面,陌生的地方它们是不去的,互相的基因交流就很困难。亚成体也不会远离父母,除非两个种群在活动区域的边缘相遇了,而且两情相悦,才能组成新的群,去探索新的生活区域。不然很难有新种群产生。在国内,也只有高黎贡山能寻到它们的踪迹,但这么大的范围只有不到200只。”

回去的路上,李家鸿指着路南的山林说,去年他们听到那边也有长臂猿的叫声,虽然没有见到实体,但声音是可以确定的。公路修好后,两旁的树长得茁壮,树冠已经搭在一起,就可以成为通道。今年的11月8日,李家鸿一直跟踪观察的那个家庭又诞生了一个小猿,之前的亚成体已经离开父母了。“两个小猿中间正好隔了3年,也说明这对白眉长臂猿对这片生境还是很满意的。它们的繁育很有规律,处于相对比较健康的状态。”李家鸿很开心地说着,但是又不无忧虑地加了一句,“只是不知道之前离开的那个小猿去了哪里。”

“小地方”

“我们保护区也走过一段曲折的路,从筹建到1994年,一直是用老的管理方法,保护区的一草一木不能动。从1994到2000年,我们才开始意识到老百姓参与的重要性。”高黎贡山保护区管理局局长艾怀森告诉我,“我们组织人拍照片和录像给老百姓看,看到白眉长臂猿很可爱,就激发出他们的保护意识。而因为有这个物种在这里,也为这片地区提高了知名度。”

离赧亢保护站7公里,隆阳、龙陵、腾冲三县交界处有一个叫“小地方”的村子,有100多户人家,他们紧邻着生物走廊带居住,是离保护区最近的一个村子。我看到,村里的小学前立着一块硕大的牌子,上面写着:“保护高黎贡山就是保护我们自己。”“有可爱的动物的招引,就会吸引人关注,看到这个地方贫困,就会有投入。荷兰人因此才在这个村投资建了小学,而且那里也因为新农村政策,修了路,还成为山葵种植的试验点。”艾局长说。

“小地方”的村民向我介绍,以前这里交通不方便,信息闭塞,“现在把山葵的试点放到我们这里就好多了”,村里家家户户都有几亩地用来种山葵,作为调味品的原料,山葵的收益非常高,“每亩山葵每年都能有6000多元的收益,相比较其他作物的收入要高得多”。村里现在有不少二层的小楼,“变成挺富裕的一个村子”。

村的一边紧邻着保护区的生物走廊带,另一侧是一片集体林,与生物走廊带比,集体林要稀疏得多,树木看上去也没有那么高大。高黎贡山和小黑山以及周边地区从1965年起就划为森林禁伐区,“文革”之后,只有高黎贡山保护得完好,小黑山砍得一塌糊涂。“这里有一些宗教的因素,因为高黎贡山在高处。当地人管比较低的区域叫社区山,可以砍树打猎,什么都能做。高一点叫神山,上去要先杀鸡拜一下山神,才能打猎,不然会迷路或被动物咬伤。再往上,叫仙山,那里杀鸡都不能了,除了采药什么都不能做。所以80年代以后,要确定保护区,高黎贡山第一批划为省级保护区,国家级保护区。”艾怀森说,“但是没有后来的保护,这片山林也会被破坏。”而白眉长臂猿对于生境的要求很高,它们多数在树冠上生存,树冠上要食品充足才行。栖息地破坏是导致白眉长臂猿数量骤减的主要原因,当人们开始正式关注白眉长臂猿的生存状态时,它们的数量已经很稀少了。

“2005年,国家启动重点生态林保护项目,有一些资金补贴,原来我们只用82个护林员,现在用到了300个护林员。”艾怀森说。这些护林员主要是周边村民,他们对山里的环境非常熟悉,“护林员工作一年有大概1万元的现金收入,对农民的脱贫致富有很大帮助,他们因此会自觉地保护山林”。

老杨是老资格的护林员了,最开始每月只有几十块钱的工资,基本是安慰性质,因此“家里还得种地,还种了咖啡豆”。高黎贡山保护区列入国家重点生态林项目后,护林员每个月能拿到700块钱工资,是一笔不小的补贴。“从村里招护林员,本身也是对村民的一种宣传和制约。”艾局长对我说。

“我们的意识也有所转变,直到2004年以前,我们都很少关注保护区本身。以前我们是保护者,好像高高在上,保护区是我们的保护对象。后来思考,我们应该是服务者,高高在上的应该是山里的那些动物植物,那个良好的生态环境。”艾怀森说,“现在我们经常到山里,问问这些植物动物过得好不好,它们有什么需要,隐蔽物、食物、水源怎么样,家庭和社会结构怎么样。我们由此进行了一个角色转换。我们不应该作为一个环保斗士,天天指责这个那个,而是要把大家对环境的爱心激发起来,因为爱心大家为保护自然做贡献。”艾局长说。■ 自然保护区长臂猿高黎贡山白眉护林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