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捕捉二氧化碳——看上去很美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袁越)
( 德国东部勃兰登堡州黑泵电厂内的这些管子用于收集液体二氧化碳
)
解决气候变化问题的关键在能源工业,这是全世界都公认的现实。
能源工业之所以演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完全是市场规律在起作用。在所有的能源形式中,化石能源最便宜,所以目前全世界有80%的能源来自煤炭、石油和天然气等化石原料。水电和核能虽然也不贵,但因为环境条件限制了它们的发展规模。风能、太阳能和生物质能等可再生能源的效率目前还无法和化石能源抗衡,单位能量的价格远比化石能源要高,除非国家大量补贴,或者消费者自愿提高能源价格,否则是很难发展的。
要想改变这一现状,降低二氧化碳排放,同样必须尊重市场规律。根据“政府间气候变化委员会”(IPCC)的估计,为了把大气升温幅度控制在2℃以内,全球温室气体排放总量必须在2050年时降低到1990年水平的一半。而根据国际能源署(IEA)的估算,为了达到上述目标,最廉价的方式就是培养消费者的节能意识,其次是提高能源效率,两者加起来估计可以实现50%,剩下的50%就必须另辟蹊径。
理论上讲,发展可再生能源确实可以满足剩下的减排目标,但却非常昂贵。消费者是否愿意做出如此巨大的牺牲呢?谁也不敢打保票。碳捕捉和碳填埋技术(Carbon Capture and Storage,简称CCS)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出现的。
顾名思义,CCS就是把化石能源燃烧后产生的二氧化碳收集起来,集中存放,不让它散布到大气中。最适合做CCS的地方就是火力发电厂,因为二氧化碳的排放相对集中,容易捕捉。目前全球二氧化碳排放总量的41%来自电力行业,而在全世界所有的火电厂中,煤电就占了72%。这里我们再一次看到了市场的力量,因为单位能量值的煤炭价格是天然气的1/3,石油的1/6(2006年数据),用煤来发电是最合算的。
( 最适合做CCS的地方就是火力发电厂
)
不幸的是,煤炭同时也是最“脏”的化石能源。按照目前的技术水平,用煤炭发电平均每度电要排放大约1000克二氧化碳,而如果改用天然气,则只排放大约500克。国际主流意见认为,目前全世界的煤炭储量至少还可以支持100年,煤电厂在短时期内很难被淘汰。尤其在中国,煤炭更是不可替代的能源。据IEA估计,中国的煤电厂排放的二氧化碳占了全世界煤电厂排放量的38%,而且这个数字还在不断增加。
综上所述,CCS技术最大的用户就是煤电厂,而中国也是CCS技术最大的顾客。
( 德国小镇凯钦,这里的德国首座地下二氧化碳储藏库每日注入100吨二氧化碳
)
国际能源署能源技术合作部主任安东尼·福鲁格(Antonio Pfluger)告诉本刊记者,CCS理论上可以将火电厂产生的90%以上的二氧化碳捕捉起来,因此2050年全球可实现的减排量将有20%~28%来自CCS,总量可达100亿吨。如果不用CCS,而是依靠可再生能源来实现这一减排目标,则需要多花费70%的经费。
CCS,花小钱,办大事,看上去真的很美。
真的是这样吗?让我们以煤电厂为例,看看这个CCS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先说碳捕捉这个环节。捕捉二氧化碳可以在煤炭燃烧前进行,这就需要先把煤炭气化,变成一氧化碳和氢气。其中的一氧化碳最终被转化成二氧化碳埋存起来,氢气则作为能源进入联合循环电厂进行燃烧,最终变成无害的水。从技术上讲,这个方法已经成熟,而且它可以把煤电厂和化工企业结合起来,利用煤炭来生产宝贵的化工原料(传统上都是用石油和天然气),因此中国政府十分重视这一技术,目前正在天津建设一个采用此技术的示范电厂,探索一条把温室气体减排和能源安全结合起来的新路径。
但是,此法成本高昂。如果只想对付二氧化碳,目前国际上更倾向于采用“燃烧后捕捉”技术,就是把煤炭燃烧后产生的废气收集起来,用高级胺或冷却氨溶液捕捉其中的二氧化碳。这个方法在技术上也已十分成熟,早已有小型火电厂采用这种技术捕捉二氧化碳用于碳酸饮料的生产(加气)。“燃烧后捕捉”系统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很容易地和现役火电厂匹配,便于对老式火电厂进行改造。目前正在建设中的示范CCS电站大部分都是基于这一技术。
另外,还有一项技术不能不提,就是富氧燃烧技术。这种方法需要先提纯氧气,然后让煤和纯氧进行燃烧,这样一来产生的废气几乎全部是二氧化碳,不含氮气,可以直接将废气压缩后填埋。从成本上看,这个方法和普通的“燃烧后捕捉”技术不相上下,主要的花费就是氧气提纯。如果将来能够找到更经济的氧气富集技术,这一方法将具有很大优势。
今年9月,德国勃兰登堡州的黑泵电厂(Schwarze Pumpe)建成投产了一座装机容量30MW的CCS电厂,这是全世界正式投产的第一座集二氧化碳捕捉和填埋于一身的CCS示范电厂。该厂采用法国阿尔斯通(Alstom)电气公司研制生产的富氧燃烧锅炉,产生的二氧化碳被压缩后直接运走储藏起来。
阿尔斯通公司的CCS项目主管菲利普·潘林科(Philippe Paelinck)对本刊记者介绍说,富氧燃烧技术早就应用在玻璃、纸浆和废物处理领域,被证明能够提高能源效率,是目前风险最低的CCS技术。黑泵示范电厂造价7000万欧元,几乎全部来自私人企业的投资。黑泵电厂计划在完成初期的3年试运行后,再至少运行10年,在实践中探索提高CCS能效和安全性的方法。
为了让富氧燃烧技术能够用于旧电厂改造,阿尔斯通公司正在法国Lacq电厂试验在现有老式锅炉上添加富氧燃烧装置,这个项目最大的挑战就是如何密闭老式锅炉。一旦这个问题得到解决,该技术就将具有非常大的潜力。
综上所述,碳捕捉技术早已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CCS最大的问题出在碳填埋这个环节。目前可供储存二氧化碳的地点有三类,一是深海海底,二是地下盐水层(包括废弃的油气田),三是没有开采价值的地下煤田。第一种方法有可能增加海水酸度,已基本被放弃。后两种方法说起来其实并不新鲜,早在上世纪90年代,挪威人就曾经尝试过把二氧化碳打入已开采过的油气田,将残存的油气挤出来,延长油气田的使用寿命。阿尔斯通在德国建造的黑泵电厂就是将二氧化碳运到200公里以外的欧洲第二大天然气田Altmark,再注入3000米以下的气田中,增强天然气的采收和储存能力,可谓一举两得。
但是,目前已经尝试过的二氧化碳填埋试验规模都太小,每年只有100万吨左右。如果要在全球推广CCS,很可能需要上千亿吨的储量,地球能为人类提供足够多的储藏室吗?关于这个问题,不同的地质学家根据不同的安全标准,得出了不同的结论,有人认为只能满足40年的需要,有人则认为能够满足2000年。阿尔斯通公司比较乐观,潘林科认为,仅是北海底下的盐水层就可以储存欧洲600年排放的二氧化碳。
福鲁格主任告诉本刊记者,目前全世界已勘探出的埋存地点有很多,关键是防泄露。二氧化碳必须依靠地层的压力维持液体状态,否则就会挥发到空气中。IPCC的报告称,二氧化碳可以在地下安全地储存上百万年,每1000年的泄漏率不到1%。中国代表团成员、中国人民大学教授邹冀在本次大会上就公开表示了对CCS安全性的担心,他指出,中国政府支持CCS技术,但必须首先解决安全性问题。邹教授还点名请挪威代表讲讲安全问题,挪威代表回应说,他们的科学家在北海油田做过12年的研究,目前尚未发现二氧化碳泄露。
但是,在很多环保组织看来,即使CCS被证明很安全,也不应推广,因为CCS本质上仍然是一个过渡性解决方案,不但会给化石能源工业找到新的借口继续扩大规模,而且还会消减本应用于发展可再生能源的宝贵经费。对此质疑,《联合国气候变化公约》(UNFCCC)秘书长约夫·德波尔回答说,他本人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份减排方案不需要借助CCS和核电的帮助,所以他支持CCS。
发达国家与德波尔的意见相同。就在今年召开的北海道八国峰会上,各国能源部长们一致建议发达国家尽快建设20座大型CCS示范项目,向全世界展示CCS的潜力和安全性。欧盟能源部的项目官员斯考特·布洛克特(Scott Brockett)在一次关于CCS未来发展的会议上说,欧盟必须担负起领袖的责任,从政策到资金方面全力支持CCS的推广。他还认为,欧盟不会强制所有火电厂必须使用CCS,但会通过一个更加市场化的做法,为发电厂的温室气体排放量规定一个上限(比如每度电排放500克二氧化碳),让电厂根据市场规律,自行决定应该采用何种技术减排。
欧盟计划从现在起到2015年为止,在欧洲建设12座大型CCS示范电厂,为2020年开始向全世界大规模商业推广做准备。推广的重点肯定是发展中国家,那里还有16亿人用不上电,急需为他们建造廉价的发电厂。根据IEA的预测,从现在开始到2050年新增的火电厂绝大部分都将集中在发展中国家,因此欧盟十分重视和中国、印度以及巴西等国的合作。英国农业环境与食品公共事务部(Defra)项目官员黛比·斯托克维尔(Debbie Stockwell)向本刊记者介绍说,英国率先于2007年11月开始和中国科技部开展了一项为期2年的合作,在中国进行CCS可行性研究,以及对相关人员展开专业培训,为将来可能的技术转让做准备。双方还在中国境内开展了一次针对填埋地点的普查,目前已经探查到46个废弃油气田,二氧化碳填埋潜力为72亿吨;68个没有开采价值的地下煤层,潜力为120亿吨;24个盐水层,潜力为14350亿吨。这些潜在的填埋地点主要集中在东北、华北、西北、西南地区,以及黄海和东海一带。
阿尔斯通公司的潘林科对本刊记者说,虽然CCS市场目前还不存在,但很可能成为未来新建火电站的行业标准。他建议中国的新建火电厂必须考虑CCS,预先想好采用何种捕捉技术,为相关设备预留空间(大约要占电厂总空间的30%),以及就近寻找合适的填埋地点。如果不这么做,将来很可能会造成更大的经济损失。
中国在这方面有过教训。早期建成的煤电厂都没有安装脱硫设备,后来为了补装设备,多花了很多钱。但是,前华能电力公司工程师、现任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会“中国电力行业应对气候变化课题组”首席专家许方洁教授向本刊记者介绍说,华能曾经在自己的电厂做过二氧化碳捕捉实验,但规模很小,只占总排气量的1%,不能说明问题。中国有关部门目前尚无法对CCS技术的未来做出准确判断,因此中国的新建电厂尚未针对CCS做好预留准备。
在今年的波茨南大会上,CCS无疑是最耀眼的技术明星。各国代表似乎已经对这项技术的意义不再存疑,争论的焦点集中到CCS是否可以并入“清洁发展机制”(CDM)的问题上。大多数发达国家,以及沙特等产油国都希望CCS尽快加入CDM,但以牙买加为代表的一批发展中国家则反对这一动议。看来这个问题还要留待下一次大会再来讨论。■
(感谢伯尔基金会(Heinrich Boell Foundation)对此次采访的帮助) 能源二氧化碳阿尔斯通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