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家兄弟追凶故事的罗生门

作者:蒲实

(文 / 蒲实)

代家兄弟追凶故事的罗生门0( 坚持追凶的代成富(左)和代成军两兄弟 )

追凶路

故事很简单。贵州省六盘水市水城县有个董地乡穆家寨村,有村民陆凤仁。同一县有个陡箐乡石头寨村,有村民代天云。2007年8月8日,陆凤仁搭上代天云的摩托,将其在陡箐乡吊水岩杀死。代天云是代家六兄弟中的老六,代家五兄弟决定追到凶手,给弟弟讨个说法。这个决定的主要执行者是老三代成富和老五代成军。两人多方打听,辗转多个县城,于2008年9月24日在广西柳州的一个砖厂抓到陆凤仁带回陡箐乡,将其移交水城县公安局。

故事的叙述显得复杂些。

本刊记者在双水桥桥头见到等候在这里的代成富和他的红色长安面包车,他现在跑车为生。代成军在陡箐乡经营一个摩托车修理铺,精明务实。这一年里追凶的主要费用由他负担,包括油费、车费、在外地的食宿费、线索费和打点线人的杂费等。

读到小学五年级的代成富平时有看书看报的习惯,他的车里有一张上世纪80年代出的中国地图,这张旧地图指引他去过很多地方。1999年,代成富在观音山承包的铁矿出了工伤事故,赔了20多万元,他关了矿开始跑车。他对曾经跑过的城镇和生意记忆深刻,“从广西青州、浦北、宁山和伯劳拉运过小猪仔和板栗到六盘水,从四川孜阳拉过水果到贵阳,从广西田林拉甘蔗和香蕉到山东淄博,从水城县拉过马到温州”。代成富总结自己的跑车生意很简练,“背时”,“不赚钱”。代天云被杀前,他闲在家中,偶尔拉点摩托车活。

代家兄弟追凶故事的罗生门1( 陆凤仁逃亡前一直在这位远亲家中暂避 )

追凶这件事上,代成富是在外省追踪的主力。去的地方对他来说都很熟悉。去年10月,他首先坐货车去了云南旧洲镇和蒙自镇,其实并没有明确线索,促使他去那里的原因是“那里有很多砖厂、火电厂和锡矿厂,六盘水人很多”,而且听说陆凤仁有个老乡在那里。10月底,他回到水城县老家南开乡,偶然听说陆凤仁以前坐牢时的牢友在贵州毕节地区的观风海镇,他又坐车去了观风海,在那里的小煤窑打听寻找,没有结果。回到双水后,认识陆凤仁在贵州纳雍镇姐姐的人提供线索,说贵州兴义、安顺、安龙一带有不少锌矿、煤矿和铁矿,可以窝藏民工。11月至12月,代成富驱车沿路寻找,空手回到水城县,过了春节,再次去陆凤仁的家中找线索。这一次,他得知穆家寨有个姓陈的人在山东莱芜轧钢厂干活。2008年的3至4月份,他坐火车去重庆,转车去西安,再从西安去了泰山,转道至莱芜。在苗山铁矿山的一个小轧钢厂内,他打听到这个姓陈的人,但是此人已经去了河南。代成富追到河南濮阳,只找到了姓陈的亲戚,未见到本人。他这样向本刊记者解释为什么花这么多力气寻找离陆凤仁比较远的关系,“近的关系会打草惊蛇,他们一个村的人之间消息都会传得很快”。

再次回到水城县,停留不久,代成富决定去浙江温州。这一次的线索比起前几次可靠很多,“听说陆凤仁的三哥在温州纺织厂打工”。他在温州停留了10多天,找到了陆凤仁三哥的邻居。他没有直接去问邻居,而是托了个朋友去和邻居拉家常,套话。邻居说,陆凤仁现在在广西柳州。这时候已是2008年的六七月间。这一次,代成富没有赶去,他的说法是,“派了一个线人去”。

代家兄弟追凶故事的罗生门2( 代成富给母亲和六弟家人送去大米 )

值得一提的是,2007年8月30日那天,代家兄弟找到了摩托车和陆凤仁,叫水城县公安局刑侦队的人上来。刑侦员给陆凤仁的母亲录了口供,代成军和代成富当时也在场。代成军还记得当时刑侦员询问了陆凤仁的亲戚关系,“他有3个哥哥,在浙江和广西打工,还有一个表亲在广东,二姐在贵州阳长”。

在这里,代成军和代成富的叙述出现细微分歧。按照代成军的说法,这是一个“长期在外面打工的线人”,线人有亲戚在柳州。这位亲戚在柳州办酒席的时候,陆凤仁去帮忙,被这位线人看到了。这个线人给代成军打了两次电话,还到他家两趟,说确定看到了陆凤仁。这个线人在柳州的砖场专门打了一段时间工,掌握了陆凤仁的详细情况。

这个线人这么认真地办这件事,是因为在11月份,代成军就开始布线人,找了六七个人。这些线人都长期在外打工,主要是去广西、云南、河南、山东、辽宁和浙江等省。代成军把陆凤仁的照片给他们,并承诺,一年内找到陆凤仁给1万元,两年给2万元,以此类推,五年给5万元,“见到人给钱”。不仅如此,还可以报销一些路费。柳州的这个线人来找代成军时,说“一年多了,能不能2万元,能就带你去”。代成军回复说,“你带回来,我可以给你2万元;我们自己去,1.5万元”。这是代家兄弟亲自去柳州的重要原因之一。据代成军说,最后以1.5万元达成交易。

除了布线和经济上的打点,代成军也在贵州省内寻人。代成军追凶,时间上在代成富动身去云南前。案发后,他得知陆凤仁在水城县比德乡苏家寨有个舅舅,便去比德找线索。恰好碰到一个挑水的姓陆,套话得知陆凤仁的舅子陈少付已经把他送回纳雍县阳长镇,代成军立即赶往阳长。在那里,他找到一个村里赤脚医生,以买感冒药的名义和他搭话,顺便打听陈少付。赤脚医生说,陈少付有个小舅子来这里住了两天,去兴义挖煤去了。代成军立即回家准备了摩托车、气枪和雨衣,去了兴义市,却没有找到陆凤仁。过了一段时间,陆凤仁的邻居来陡箐村集市赶场,说起陆凤仁回家拿过衣服,因为一直挂在他家里的衣服不见了。这时候,代家兄弟判断陆凤仁很可能逃往外省,这才有了代成富的长途辗转。

根据陆凤仁被拘捕后的供述,他逃亡后,先到过比德苗村的姨妈家,停留了很短几天。但是刑侦人员去核实时,姨妈否认他有来过,周围的人也说不知道。然后他去了贵阳的一个砂厂打工。2007年10月,他去广西柳州找姐姐和姐夫,在砖厂打砖,做苦力,直到被代家兄弟抓到。

传奇故事的罗生门

实际上,2007年的8月29日,代家兄弟曾经有一次机会抓住陆凤仁。8月29日,代成军在穆家寨附近发现一条车辙,依稀辨认得出“8”和“丁”字,正是弟弟摩托车轮胎上的花纹。向村里人打听,这是村里刚新添的摩托车,代成军基本确定凶手就在这里。当晚几兄弟和村里人在村口守候一夜,无果。

这时候,代成军和代成富的叙述发生了分歧。按照代成军对本刊记者的说法,第二天“去了六七个人,没有带武器,陆凤仁看到这么多人有些害怕,就逃走了”。而代成富说,第二天凌晨,他带几个骑摩托车的朋友从山上下来,拿了把锤头,另几个人拿了杀猪刀。代成军要求他们天亮后再上山,而且不要拿武器,以免打草惊蛇,代成富不同意,径直上山去了。后来在看守所里陆凤仁说,他没有想到会看到几个兄弟和邻居气势汹汹地拎着杀猪刀守在门口,他当即决定逃跑。当时的陆凤仁穿着件绿色的外衣,正在卸水泥。代家兄弟看到陆凤仁背着水泥进了一个房子,却再没有出来。他从后门向山上逃跑了。

第二天早上8点多,代成军给刑侦队打电话,说我们看准了,摩托车就停在寨子里。代成军回忆,刑侦人员赶上来时大概是11点,这个时候陆凤仁已经逃走。刑侦人员和村民一起搜了山,没有找到,先回去了。记者在一个下小雨的早晨坐车去穆家寨,在泥泞的路上用了近两个小时到达陆凤仁的家。代天富告诉记者,8、9月份的确是水城县山区多雨的季节。

这时候,代家兄弟开始商量追凶。这个决定的动机似乎很单纯,“就是想找到凶手,问清楚他为什么要杀我弟弟”。再加上一点,“要把人带回来给母亲,给村里人看看”,才有“面子”。这是支撑两兄弟坚持的信念。在各地辗转的这段时光,对于代成富来说并不容易,“现在经济状况不好,还欠着钱,把时间都耗这上面,说实话,心里也发慌”。那段时间他说他“天天掰着手指头算钱,上厕所都在想今后的出路”,沿路打两三天的短工,捡废铜烂铁,啃干馒头,喝山泉。之所以没有放弃,是因为“决心都下了,大家都等着”。旅程中,有时会也产生些浪漫主义的念头,“珠江三角洲、大西北、东北我还没去过”,将来要去看看。

其实在看到凶手之前,兄弟们的确有过索取经济赔偿的强烈念头。代成军很坦白,“如果他(陆凤仁)很有钱、很有势力,那就有戏唱”。然而到了穆家寨,看到陆凤仁的家,使他们完全绝望:住的还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板壁屋,年久失修,木头已经潮腐,中间的一间房连墙壁都没有;用牛粪和泥,包着竹条支撑起一个小阁楼,牛粪一层已经剥落,屋顶的草棚也稀稀落落,难以遮雨。他们只能找到一张破床,一台旧电视机,一头猪,还有老母亲的一口棺材。兄弟几人找了辆车上来,把猪拉走了。那时候,“赔钱是没有希望了,就是想把他绳之以法”。

代家兄弟要自己去追凶手,还有一个原因。代成军告诉本刊记者,直到9月底10月初,“网上通缉的照片一直没贴出来,也没见人上来了解情况,心里很不踏实”,水城县案情太多,警力又少,很多案子还没有结。

值得一提的是,负责此案的水城县公安局刑侦队大队长田儒华向本刊记者讲到8月30日凶手被惊动后,和代成军曾经有过一次谈话。田儒华告诉他,公安局会尽量互相配合,有什么事情尽快通报,提供线索。破案了,可以有2000元奖励,如果汇报给局领导,可以提供1万到1.5万元的奖励。田儒华的印象中没有口角和冲突,但是“可能口气有所不同”。只是这次谈话,代家兄弟从未提起。

做出追凶决定的时候,代成富记得他曾打电话给一个人,叫蒙利。蒙利是水城县公安局重案组的刑侦员,负责此案。代成富问蒙利,“把这个案子转给我们,自己去办,行不行”,蒙利说“不行”。在蒙利的记忆中,他已不记得代家兄弟说过要自己办案,他不认为他们已经正式打过招呼了。而蒙利在案发后去过穆家寨3次,一次是8月30日,另两次是9月初,在那里了解情况和布控。“穆家寨村里人和派出所的人都知道,可惜没有和代家兄弟沟通。”

这段时间,代成军去县公安局找过田儒华,“田儒华和蒙利告诉我,案子太多,处理不过来”。

代成军所提到的用于网上通缉的照片,的确贴出来晚了些。2007年8月30日锁定嫌疑人,直到10月16日,照片才上追逃网。在陆凤仁家中搜出的两张照片都戴着墨镜,所以需要联系陆凤仁曾经坐过牢的安顺轿子山监狱。田儒华没有采用公函的方式,而用了自己的私人关系。他请部下的一个同学——原来毕业于贵州省劳改警校的,联系当地的劳改局,因为这个同学熟悉当地劳改局搞管理工作的人。蒙利告诉本刊记者,陆凤仁第一次坐牢是8年前,那个时候贵州的很多监狱还没有计算机网络,照片是托人从成千上万的照片档案中翻出来的。照片被用平信寄过来,寄到时已经是10月份。田儒华说起这件事,有些沉重。

另一件事,是今年9月中旬代家兄弟得到线人的消息后,是否联系过刑侦队的人。代成军很肯定,9月中旬他和蒙利有过一次对话,蒙利也记得。那次通话,代成军记得很清楚。他问蒙利,嫌疑人已经找到了下落,你们能不能跟我们一起出去一趟?并提出费用大概要2万元。蒙利说费用太高,并说,你们去看到了,确认了,跟我们通个电话,我们通知当地公安配合你们抓。而在蒙利的记忆中,不记得谈过钱的问题。他告诉代成军,私自逮捕和押解人是违法的。确认了是陆凤仁后,要由当地公安局配合才能抓。如果谈话被正确的理解,双方达成的协议应该是,代家兄弟去确认人,确认后通知水城县公安局,水城县公安局联系柳州当地公安局抓人。如果谈到过钱的问题,路费公安局是要付的,但是2万元太高。

接下来代家兄弟和蒙利的一次通话,是在9月24日。代家兄弟已经抓到陆凤仁,在从广西回六盘水的途中。在通话时间上,六盘水市公安局的调查和代家兄弟的说法一致,都是17点多。代成军的说法是,“我们打电话给刑侦队,说我们把他们找到了,在路上了,只有1小时就要到达了,叫他们来接人。我们先把凶手带回老家,给母亲和老六的孩子看,你们安排人在公安局等着”。对通话内容,蒙利的记忆和代成军基本一致。蒙利向田儒华做了汇报,准备带4个人上山。

就在这3个小时内,事情发生了戏剧性变化。代家兄弟把陆凤仁从老家带回,送往代家时,遇到陡箐村派出所派上来的人。这时大概是19点左右。派出所的人之所以知道这个消息,是因为在路上时,感到凯旋而归的代成富给家里人打了电话,叫准备饭菜。代家兄弟押凶手回来的消息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结果让代成军没想到的是,“派出所的人说我们抓人是非法的,24小时必须移交。我说,杀人犯杀了人跑出去一年多都不违法,我们抓了人还违法,人不交给你们,我要交给刑侦队的人”。

在这个时间点上,蒙利和代成军的记忆产生了分歧。代成军记得,晚上21点多钟给蒙利电话,说人已经带到代家。而蒙利记得,他在20点多钟接到代成军电话,告诉他已经请了记者来曝光,人已带到代家中。蒙利带了4个人上山。他记得在山路上,和代家兄弟派下山去接媒体记者的红面包车相遇。一路上他最担心的事情,是代家人一气之下把嫌疑人打死打伤。而代成军记得,蒙利上山后,“也说我们抓人违法,我们当着蒙利的面给记者打了电话,要媒体采访后再把人送回公安厅”。代成军的说法是,之所以通知媒体,是因为“我们钱和精力花了不少,人抓到了,一来还说我们非法,态度也很不客气,让人很不舒服”。蒙利一行人在警车上等待采访结束后,把人带回县公安局。

凶手归案后的9月底10月初,代成军和田儒华还有一次正面谈话。代成军说那次谈话的主要内容是提出两个要求,一是希望报销一部分费用,二是希望向上级领导反映,给几个孩子补助一部分生活费用。他这样转述田儒华的话:他说我没有通知到他,如果通知到了,他坐飞机去抓也可以。他能够给我们2000元,而且这种耳目费是自己匀出来的,不能向上级领导反映。田儒华也提到这么一次谈话,“五兄弟(代成军)来找到我,谈到费用,但没有说钱的具体数量,只是说租车用了1000多元,其他七七八八还用了很多钱”。田儒华对这件事情的态度明确:“从我个人角度,如果我知道他们要到广西抓人,如果我答应过,哪怕要5万、10万元,即使卖房子我也会答应他们。”■ 罗生门代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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