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物关系

作者:于萍(困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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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位外地来京文艺女青年朋友,每逢过节就焦虑。去年她在一次假借圣诞节之名的聚会上,大声背诵了法国厌世诗人乌埃尔贝克的节日宣言:“过节的目的是让我们忘记孤独、悲惨和必死的处境!”背完竟然哭起来。作为同类,我理解这种感受。节日就是个势利眼,一碰上异乡客,它就不再是穿红棉袄戴尖顶绒球帽从烟囱里钻进来偷吃饼干的无害和蔼的老头儿了,而变成生活的报复。再让你平常日子蝇营狗苟,再让你对它不屑一顾,这回可轮到它气势汹汹地驾到,先翻上一个白眼儿,再像黑帮老大一样扔过来两条死鱼,每一条都预示着悲惨的命运:其一是回到家乡,与那些叫起小狗的名字比叫你名字都溜儿的亲人们过上互相试探、互添麻烦的几天;要不,就待着,眼瞅着可以倚赖的好友纷纷合家团聚去了,你只好佯装镇定地给自己泡碗方便面。

又到了节日频频的年关,我那女文青朋友也像出疹子一样开始了一年一度的“厌节情绪”。这一回她对节日有了更具象的认识,把矛头指向节日的衍生品——礼物。“礼物是我们永远无法凭自己的力量去获得的东西,只有别人真诚地赠与我们的东西才算是礼物!”她凄厉地哀叹。这其中的背景是她刚与新晋男友就“礼物事宜”大吵一架:她认为她值得获得点儿什么作为被节日欺负了这么多年的报偿,那礼物必须是凝结着感情的、真诚的、表达关心与爱的并且要像魔术师一样看穿了她的心机恰恰是她想要的。那男友一听就蒙了,只好喃喃地说:咱们的关系是如此崇高和深刻,哪能沦落成礼物关系?

这“礼物关系”确实曾经被一个美国作家给论述过。刘易斯·海德(Lewis Hyde)在《礼物:想象和财产的情感生命》中说,那种人际关系的核心不是金钱,也并非权力,而是表达人对人关爱的“礼物”,便是“礼物关系”。可惜国家万能和市场万能的剧烈摇摆败坏了礼物关系,把它变成了彻底的金钱关系。如果光挑着作家书里的皮毛来看,“礼物关系”确实是个看似温情其实残忍的虚假世界。比方说,常道礼物传达美好心愿,可某些时刻它也扮演最后通牒的角色——当你的丈夫把礼物用超市塑料袋包好奉上时,基本上这婚姻也差不多是鸡肋了。礼物的选择通常还加深了男女之间的鸿沟,一位女性认为最浪漫的礼物,莫过于男士冒死爬上家门口那棵大树,在鸟窝里翻腾半天找出那只与女朋友眼睛颜色一致的鸟蛋,可男的一听就恼了,天底下还有这么愚蠢的事!再者说,鸟妈妈该怎么办?在“礼物关系”中,还有一独特品种——“印第安赠予人”(Indian Giver),这是英语中的专门用法,指代那些送了礼物却时刻准备着再要回去的鸡贼。作家考证,这个词儿在两个世纪以前就被传教士托马斯·亨切森记载过了,可见这一品种由来已久,只不过做这等虚伪妄行的肯定是白人,却把脏水往印第安人身上泼。

其实这位刘易斯·海德的重点是在讲灵感激发和艺术创作也是一种礼物,而且是种不断循环流动的礼物。教师的传道授业解惑就是思想的礼物,学生回报的是感激和思想的传递,而不是高额的学费。艺术家、诗人与作家也不断给人类奉上礼包,它们是温情脉脉的,不该被金钱所败坏。作家说:“礼物关系能帮助建立和维持友谊的道德关系。利他的赠与和受赠的感激是这种关系的基础。礼物关系往往是较小范围或者相当局部的关系。但是,这却是每个人社会经验中最具感情成分的那一部分。除非我们在这些局部关系中学会和体验关爱、利他和信任,我们才会相信大社会中能有关爱、利他和信任。犬儒社会都是从个人道德关系的普遍失败而开始的。在怀疑主义和犬儒主义弥漫的社会,利他行为会被讥笑为乡愿,被怀疑为别有用心,因此就更需要有实行的勇气。”

对于那位女文青朋友,我想她的男友正是缺乏那种勇气吧。我鼓励她借机闹上一闹,做个残忍的美眉,就让他伤心一回,摸不着头脑一回,直到脸上挂上泪珠,才心满意足。而这位可怜的男友所经历的痛苦,不也是一种礼物吗,他可以像卡夫卡那样一只手挡开笼罩着他命运的绝望,另一只手草草记下他在废墟中看到的一切,直到写出一部传世佳作,就给全人类留下了大礼。■ 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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