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的打工生活

（文 / 甲乙）

对我们家来说，这是一个极沉痛的黑色夜晚。儿子高考没考好。

上午儿子出去了，说是到什么地方查分。不会有什么奇迹发生的——这我们都很清楚。儿子在快中午时才回来，又说去联系打工了。他上午跑了几家中介所，交掉几十元钱中介费。一个裤裆不扣的糟老头带他去找了份工作，是在一家瓷器店当店员，主要是给各个酒店送瓷器。哪家酒店有需要，就赶紧送去。

因为第一天去上班，他就问店里另一位打工的中年妇女，你看我有什么要干的？她斜着眼说，我们一开始来可没人教我们——自己眼里要有活。儿子高大，不好意思在店里闲坐，又不好在门前晃荡。后来想了个办法，就是把每天陈列在店门口的整摞瓷器一个个拿下来擦灰。后来有个顾客来了，说今天瓷器怎么这样亮啊，儿子听了心里暗喜。

后来儿子了解到这家陶瓷店有两个老板，一胖一瘦。胖的40多岁，瘦的不到30岁，瘦的跑外，胖的主内。主内胖子到下午就打扑克，瘦的却不常来。

说好了早上7点半上班，晚上18点半下班，中午由店主供应一份盒饭，一天报酬10元，月底总付。按说儿子晚上19点以前能到家，可到了19点半，天已经黑了，他还没回家。妻子特地准备的荤菜都凉了，怕出什么事，妻子要我去路上迎迎。我从江边路过去，好一会儿，看到儿子摇晃着走来，一脸倦意，身上都是汗和泥，和我打招呼已经没有什么精神了。说下班迟是因为店主打牌关门迟了，还有店门外摆的瓷器都要一件件端回店堂的。

他这一天骑着一辆专门送货用的28型自行车，去了两家酒店送货。自行车破破烂烂，骑起来哐啷啷地响，闸也不灵。瓷器用草绳子捆一下，放在后座上。马路上行人多，他骑车过去的时候，人家也不让。有一次，他为避让行人，猛一刹车，车子歪倒了。一摞瓷器差点翻下来，幸亏他反应快，硬是把那瓷器用手拎着，才没有落地打破。中午的盒饭里有几块肥泡肉，菜很辣，难以下咽。另外，店里没厕所，要到外面的一个厕所方便——他形容那里实在太脏，屎尿遍地，脚都踩不进去。

但儿子没说第二天不去，洗完澡，早早睡下，不像往常那样又是看书又是看电视的。他只是说，让我们明天一定要到书店给他买一份本城地图来。

早上妻子敲儿子的房门，让他起床。好一会儿，儿子才从床上起来，没睡醒似的，步履沉重地进卫生间洗漱。吃完东西，然后他又上班去了。这天天气更热些，儿子在晚上回家时依然是一身汗和泥。他说这一天往三家店送了货，最远的到了近10公里外的开发区，中间他也在店里卖货。他说老板心真黑呀。有一伙农村人办丧事来买寿碗，店里存货明明不够，老板却满口答应说有有有，客客气气地招待他们抽烟喝茶，并说只有这里有这种碗，且价位最低。然后让他们先上街去办其他货物，说等一会儿来，碗就捆扎好，可以带走了。等那些人一离开，老板立即让儿子打捆，外面放正品碗，里面混入杂色碗、次品碗。等这些农村人回来，付了款，也不细看，拎起碗就走了。

中午儿子一个人在店里，中年妇女回家做饭去了，胖老板也到里间休息。有一个男人来买瓷器，挤眉弄眼地问价。儿子说出价格，那人说可以呀，就这价，照老规矩我在每件里再加2元价。他的手指就在袖管里动。儿子不明白他什么意思。那人说你怎么这么懵懂呢，你才来的？从外国才进口的？怎么不懂中国规矩？让你老板来！正说着，老板从里间匆忙出来，连连道歉，把这人让进里间，又是递烟又是泡茶的。客人走后，老板责怪儿子，你怎么不明白呀，他要加价。哪怕他一个碗加10元也行呀，由他去摆平，加的价他自己提成呀。这是我们的一个老主顾了，要是得罪他，店里损失就大喽。下次一定要看事做事了。

儿子是第一次见识到这样的“奸商”。我说你没经历过社会上的事，这叫变相提成。在我们的社会里，这样的事你以后还会遇到很多的。儿子又说起一些厨师和店里勾结，当托，专门带酒店老板来这儿进货，和店老板装作互不认识的样子，然后在价格和质量上玩名堂。有的酒店老板也真成了冤大头，钱给人赚了还不知怎么赚的。

儿子在这一天去了一家很大的酒店送货，可他不能进去，他在后门口等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把货收进去。他还说另一家很有名的饭店，后堂门口实在太脏，一股股酸臭味难闻极了。

第4天晚上，儿子流露出退意，说想换个超市去打工。这天，店里从外地运来一车瓷器，主要是儿子下货搬运，很重，往仓库里搬了很多趟，他说累得腰都要断了。我心一沉，说你哪有腰啊。妻子说，你要不干，这几天的活就白做了，黑心的老板可不会给你工钱的。儿子不吱声，又早早睡下了。

这个夏天气温奇高。中午走在马路上，像进了火塘。儿子晒黑了，十几天体重瘦下来七八斤。儿子逐渐适应了瓷器店的工作，店主也对他重点培养，要带他去外地进货，还让他到税务局交税款。有一天对他说，你以后就长期在我这儿干吧。

第31天，儿子拿回300元工资，买回一瓶红酒。暑期过后，儿子要离开这个城市上学去了，我们请他去一家饭馆吃饭。他坐下后，四处打量了一下说，这饭馆我来过。我和他妈都笑，说全市的饭馆恐怕你都去过吧。

儿子也笑了，但笑出了人生的一丝丝苦意。■ 打工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