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慧生:人生也是一出戏

作者:李晶晶

(文 / 李晶晶)

荀慧生:人生也是一出戏0( 《游院》中荀慧生饰苏三 )

“二爷又把能结果的枝给剪了。跟他说了吧,不成,非得要求树也得有精气神。能不能吃到果,他说,不管。”

“让他去吧,只要老爷子开心就好。”

“咱二爷为什么把树也要和唱戏做比较呢?这八竿子打不着边呀!”

……

我爷爷

荀慧生:人生也是一出戏1( 荀慧生指导女儿荀令莱和孙子荀皓练功 )

“每年开春发新枝的时候,爷爷最爱拿把大剪刀,带着我一块给树剪枝,还老爱问问我,这样剪好看,还是那样修修漂亮。结果是,树倒是有形有神了,可是能结果的枝都被爷爷给剪了,不结果的全给留着了。管家老李怎么和他说都没用,只好每次跟我爸那唠叨。”荀皓的爷爷在家行老二,因此被人尊称为二爷。这位二爷不一般,姓荀,初名秉超,字慧声,号留香,艺名白牡丹,后来改名为荀慧生。

“除我爸和我叔以外,爷爷原来还有3个孩子,可是一场猩红热,几天内夺走了家里11口人的性命。所以我的出生,爷爷奶奶看得格外的重。”荀皓是荀慧生长子荀令香的儿子,他是荀家的长孙,他告诉我,“听我爸说,我妈生我难产,爷爷急得在院子里直绕圈,奶奶跪在院子中间,整整磕了360个响头,求母子平安,保佑我能顺顺利利出生。奶奶一直听到我的哭声才停的。”俗话说,老人疼长孙,荀家也不例外,尤其又经历了那场瘟疫,所以荀皓的出生,让一家子觉得这香火不会断,荀慧生更是时刻把这个孙子带在身边。“那会儿我都是和爷爷睡一床,那床大得睡几个人都互相挨不着边。平日里没事,爷爷就教我画画、写字。”说来荀皓今年也是70岁老人了,可一说起爷爷,他的感觉就像回到了在北京椿树上三条四合院里的日子。

荀慧生:人生也是一出戏2( 荀慧生的长孙荀皓 )

按荀皓的话说,爷爷一天的生活就是一辈子的写照,简单。“老爷子生活是非常有规律的,每天早晨八九点钟起床,吊嗓子练功,之后是剧团的人来一起研究新戏、总结修改旧戏,之后是睡不到1小时的午觉,起来作画,之后提前3个小时到剧场,为晚上19点钟的戏化妆做准备。演出完后,再吃一点稀粥、炒鸭丝之类的,就开始记日记,直到深夜两三点才就寝。”

“椿树上三条的这个四合院是我们最早住的宅子,特大,七进院,一大家人都住在一起。小时候我们每人都有奶妈带着,在家可是不敢瞎走,怕走不回来。”荀慧生鼎盛期,一期戏(6天为一期)下来,就能赚到6000多块现大洋。什么概念呢,荀皓说,听他爸爸讲,当时在北京买一处院子也不过300块大洋。有人说荀皓是赶上了好时光,还享到了爷爷的福荫。“我爷爷是一个对钱完全没概念的人,钱多钱少对他来说都一样,反正从来就没数清楚过。小时候,奶奶跟我们说,去,拿200块大洋逗逗爷爷,让他数数这有多少钱。我们拿着钱让爷爷数,他呢,按十个十个一堆码着,不过即便是都码好了,只要我们在旁边打一小喷嚏或者做个鬼脸什么的,一打岔,得,一准全忘了,又得重新开始。几次下来,爷爷就会嚷嚷,哎呀,不数了,这哪数得清呀,爱是多少是多少。我爸总结说,爷爷这是从小给穷的,没拿过钱。有了奶奶后,钱都是奶奶给管着。”

荀慧生:人生也是一出戏3( 荀慧生的徒弟孙毓敏 )

与梅、尚、程三位都出生于京剧世家不同,荀慧生是被父亲荀凤鸣卖到戏班被迫学戏的。第一次是以50块大洋将兄弟俩一起卖给小桃红梆子戏班学戏,可是荀慧荣(荀慧生的哥哥)不堪忍受打骂私自逃走,为了还小桃红的钱,荀凤鸣第二次以70块大洋将荀慧生卖给当时著名花旦侯俊山的嫡传弟子、河北梆子名旦庞启发做徒弟。“实际上就是一种从属关系,徒弟属于师傅的私有物,说得好听点叫手把徒弟,说得不好听,就是人家家里的私奴。”当时庞启发给荀慧生起了个艺名叫“白牡丹”,为什么会起这个艺名?是因为荀慧生皮肤生得白细,还是因为他长得漂亮,眉宇间有股牡丹贵气?不得而知。只是荀慧生的日子可是没法与那牡丹花相比。

1910年荀慧生随师进京,得到侯俊山(十三旦)亲传的《辛安驿》、《花田错》等戏,先后搭庆寿和、义顺和、鸿顺和、天庆和等梆子班。1911年随师搭李继良的正乐科班,从路三宝、薛兰芬学京剧青衣、花旦。后来荀慧生与尚小云、赵桐珊被称为“正乐三杰”。“说来我祖爷爷也怪糊涂的,当时签学艺契约的时候,没有写明出师的具体时间,庞启发看着我爷爷逐渐走红,死活就不让他出师。”1915年,苟慧生理应满师出科,但庞启发矢口否认7年出科之约。李洪春、尚小云等人气愤不过,暗中设法协助他逃走,继而由李继良等人出面为双方调解。最后折中议定,延期2年为庞家唱戏挣钱。荀慧生直到17岁时才独立成班。

年轻时,荀慧生与尚小云就成了好兄弟,上岁数后,老哥俩还时常不忘互相幽默一下。“爷爷和尚先生同年生,生日只隔两天,爷爷是阴历初五,尚先生是阴历初七。他们老爷俩逗着呢,爷爷生日,尚先生送来礼物,两人吃饭聊天高兴完了,爷爷说这礼物别动,过两天尚先生生日,还要送回去。尚先生说,对,送我那保证东西坏不了,明年还能再送回来。他俩只要在一起就跟说相声差不多。”说着,荀皓也乐起来了,“晚年时候两人在长安戏院演《樊江关》,姑嫂英雄那一场。这是年轻时候的戏,多年不演,尚先生来家里和爷爷对台词。对着对着两人都忘了,想不起来下面该怎么着了。人家老哥俩一搭肩,算了算了,先吃饭,晚上再说吧。到晚上演出,很多词都是他俩现场编的。其实也是为了和观众有个互动,比如,‘哎呀,少老板嗓子这两天可不好,是不是吃咸了点?’台底下乐得不行。”

可当年为了打名号,闯荡上海时可没这么轻松。1919年9月,武生泰斗杨小楼应上海天蟾舞台之邀与青衣尚小云、老生谭小培合作,杨小楼立推当时名不见经传的荀慧生担任“刀马旦”。9月9日,公演当天引起轰动,时称“三小一白下江南”。头一次到上海的荀慧生的表演生动活泼,扮相俊俏,使上海观众耳目一新,被赞为“誉满春申”,后又与周信芳、冯子和、盖叫天、小达子等人合作,演《赵五娘》、《劈山救母》、《九曲桥》、《杨乃武与小白菜》,名震沪上。

40天期满,杨小楼于10月19日至21日贴出临别纪念,留下“二小一白”一直演到4个月期满。荀慧生却因“在上海有特殊号召力”,被天蟾园主倚为台柱,一直演到1920年6月15日。“和杨老板在上海演出的时候,从开始的700块大洋涨到2000块大洋。后来杨老板回北京了,爷爷的包银就涨到4000多块大洋。那会儿开台前,会把戏迷送的礼物放在台上展览,以表示对这些人的尊敬。当时满满一舞台礼物,还有送全套硬木家具的,舞台上琳琅满目,什么都有,简直就像百货商店,要开戏时再把东西撤下去,光撤这些东西就得一个小时工夫。唱戏的时候,那些富家太太小姐们常常激动得边看边哭,然后把身上带的金银首饰,凡是值钱的都往台上扔。散戏后在门口等的人更是不得了。”

“对于杨老板的提携,爷爷一生都不曾忘。杨老板的女婿也是唱武生的,孙先生后来过世了,就剩孙夫人,家里比较窘迫一些。有时候来我家,带个脸盆架子,小木头板凳的,我见到过的是这两次。当时我年纪小,不明白事理,还在那纳闷,那么破能用嘛,可也不敢吱声,就在旁边站着。二爷您看我给您送一脸盆架子来了,我爷爷说,这可太好了。左看右看,这太珍贵了,快收起来。老李,快拿500块钱来,这东西多珍贵。后来我年纪大些了,才明白爷爷那是暗里在周济。”

1927年,北京《顺天吋报》举办京剧旦角名伶评选,读者投票选举结果:梅兰芳以演《太真外传》,尚小云以演《摩登伽女》,程砚秋以演《红拂传》,荀慧生以演《丹青引》,荣获“四大名旦”称号。他们创造出各具特色的艺术风格:梅兰芳的端庄典雅,尚小云的俏丽刚健,程砚秋的深沉委婉,荀慧生的娇昵柔媚。此后开创了京剧舞台上以旦角为主的格局。

十旦九荀

“上世纪80年代,我陪着我们团的老领导去看戏。当时演《红娘》,一开始是张生在那唱了老半天,我心想这有什么意思,哼哼唧唧的……闷帘,后台一搭话,这掌声‘哗!’的就起来了,当时把我给震住了,这是为什么呀?我是演话剧出身,平时观众看话剧可从来没这样热烈过。到了红娘一出场,一搭架子,我彻底就被迷住了,再看看旁边观众,个个眼睛都瞪圆了。”刘纪宏是电视剧《荀慧生》的编剧,从不喜欢看京剧,到写《荀慧生》的剧本,完全就是《红娘》“惹的祸”。

“当时红娘一出来,就飞也似的到了台口。我们原来看京剧,都是演员先到九龙口亮相,在那折腾半天,可这红娘就像影视剧里的女一号,上来先给你一特写,你没法不印象深刻。宋长荣的扮相不算漂亮,而且我会看的时候,他都50多岁了,可是用不了一会儿工夫,你就会被他的动作、他的念白以及抑扬顿挫的唱腔所吸引,你会完全相信他就是一个小姑娘。当时可真把我给迷住了,我心想,徒弟演得都这么好,那师傅荀慧生该演成什么样呀,真是不敢想了。”刘纪宏向我描述时,也像是入了戏。

“‘无旦不红,无荀不红’,就是没有哪个旦角不演红娘,没有哪个荀派弟子不演红娘。一出《红娘》救活50个旦角,想成名旦,必拿《红娘》作为打炮戏。这虽然不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传统戏,只是一出流派戏,但是多少代人谁演谁红。这句话一点都不带夸张。”荀慧生的徒弟孙毓敏告诉我,“当年宋长荣为了进北京,花了一年多准备这出《红娘》,他当时不敢直接进北京,于是先从全国其他省份演起,最后到了保定、石家庄都还不放心,又去了天津演,看到天津的效果也很好后,这才敢进了北京演出。一出《红娘》整整演了1000多场,场场爆满。”

《红娘》是1936年荀慧生鼎盛期所创作的,是荀派300多出戏中最具代表性的剧目之一,到今天已经72年了,一直经久不衰。“过去没有编剧一说,都叫打本子。当时我爷爷提出来说,咱们来排这么一出戏,把红娘这段摘出来。红娘在小说《西厢记》里找也找不出十句话,你得把它变成一题材。这时爷爷必须按场次说一个提纲,每一场想怎么演、怎样来表现。打本子的根据爷爷所说,再去写本子、填词、写唱词。但是这个编剧又和现在的编剧不一样,他写的这个词必须适合荀慧生的嗓音条件。13道辙,你选什么辙才能适合荀慧生来唱?本子写出来,两人再反复修改,这样才能形成最后的剧本。这就是说,这个剧本就是一个人的剧本。”荀皓说。

一个角一个风格,一个角一个演法,一个角有一个角的戏。荀慧生善《红娘》,尚小云善《汉明妃》,马连良喜演《淮河营》,谭富英喜演《战太平》,如果互换,则失去了自己的风格和价值。曾经陈墨香给荀慧生写了一出戏,却先送给了程砚秋,不料程砚秋看了剧本说,他演这出戏不合适,还是荀二哥更合适。

“《红娘》这出戏当年由陈水钟根据王实甫的《西厢记》改编而来,删掉了‘长亭送别’及以后情节。剧中以红娘为主角,突出了喜剧气氛。像那段‘叫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我步步行来你步步爬,放大胆忍气吞声休害怕,跟随我小红娘你就能见着她!可算一段风流佳话,听号令且莫要惊动了她!’就特别讨人喜欢。而当崔夫人责打红娘时,她小嘴吧吧的,诘问得老夫人张口结舌,终于促成了好事。”说到兴起,孙毓敏直接就给我唱了一段。

“荀派非常强调塑造人物,这和俄国近代戏剧大师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戏剧体系极为相似。我觉得这和爷爷当年因倒仓弃秦学徽,又和当时大学生演出话剧是有关系的。”荀皓说。1911年前后,荀慧生嗓子倒仓,不利于演唱梆子那激越唱腔,一些倾慕他的表演艺术的戏迷,为保护他的嗓音,由4位大学生发起,成立了“白社”,向庞启发提出荀慧生不宜再唱戏应停演养嗓的要求。利用这段时间,荀慧生跟随从日本归国的话剧先驱王钟声演出了不少话剧,王钟声将话剧的很多理论传授给了荀慧生。“从这以后,我爷爷才提出要打破程式化表演,一切以人物塑造为核心,强调‘演人不演行’,不受行当限制,根据需要进行必要的突破。他还十分注重道白,他创造出融韵白、京白为一体的念白,使得韵调别致。其实可以看出来,那段时间的话剧表演对后来荀派风格的形成还是有很大的影响。”荀皓说,“加之后来和杨(小楼)老板在上海演出的时候,吴昌老(吴昌硕)非常喜欢爷爷的戏,当时吴昌老自己是画坛的创新派,他觉得爷爷是戏曲方面的创新派。”

国画大师吴昌硕同严独鹤、舒舍予也为宣传和扩大荀慧生的艺术影响到处奔走。荀慧生喜欢作画,1924年正式拜吴昌硕为师,同时他又向齐白石、陈半丁、傅抱石、李苦禅、王雪涛等名师求教。也是在与这些艺术家和文学家的交往中,荀慧生在艺术方面开始逐渐表现出了他的超前思想。

荀慧生对传统化妆也进行改革。他不用吊眉,也不常梳大头、贴片子,在长期实践中创造出古装式偏凤髻(留香髻),画弯月眉,涂红全唇(改“三点式”),穿绣花大坎肩、古装圆领蝶式大云肩、二道裙、三道裙,还吸取了粤剧中的广片花饰裙子袄。“老师的头饰、戏服也随时代的变化在不停地改变,‘留香头’就是他革新出来的,戏服也多以大团花、大牡丹、大蝴蝶为主。有的戏服还借鉴了欧洲服饰的特点,你看这用到了羽毛、流苏、薄纱等等。”孙毓敏指着荀慧生不同时期身着戏服的老照片,一张张地讲解给我听。

“爷爷如果活到现在,我相信他的戏、他的服饰一直会改到现在。同是一出《红娘》,同是荀慧生来演出,在上世纪30年代、40年代均有不同表现。我爷爷说每天演这个戏,你不去做改变,观众客气点该叫好的还是赏你个脸,叫个好;要是不客气的就直接起堂喝茶去了,这样的戏就不如不演。所以他提出一个观点,戏演三分生。多熟悉的戏,你总要保持三分生的状态,按现在的话说就是要有修改和创作的欲望。”

“我记得特清楚,那会我上戏校回来,爷爷突然问我,你觉得周先生(周信芳,艺名麒麟童)的嗓子好不好?我那会小,也不懂,当时就说,周先生的嗓子不好。你错了,周先生有嗓子。我纳闷,有嗓子为什么那声。我爷爷说,你看着有些人嗓子条件好,但是他不锻炼,唱不下一出戏来,嗓子就不好使了。你们都认为周信芳没嗓子,我恰恰认为他有嗓子,他能从早到晚唱一天,嗓子还是这个味,他练出来了。你嗓子再好,唱半小时就瞎了,你说谁有嗓子?学戏学的是表演和唱法,不是让你去模仿声音。”荀皓说,“爷爷的另一个徒弟刘长瑜,当时在实验剧团演出,模仿爷爷特别像。她当时挺高兴,请我爷爷去看戏,她还说,师傅一定会夸我。没想到我爷爷看完后说了一句,你以后不要再和我学戏了。刘长瑜讲,当时把她吓得魂都没了。按我爷爷的话说,让你演的是剧中人物,不是让你演荀慧生,不是让你来演我这么一个老头子,一定要根据剧中的人物出发去设计动作唱词。你必须理解每一个动作为什么要这样做,不是单纯的模仿。”

我的老师

“孙毓敏你可揪住龙尾巴了,他们是说荀先生是龙,我揪住他的龙尾巴。当时还不理解,揪龙尾巴干嘛呀?他要一甩,我不就掉下来了吗。现在我才知道,我这一生,吃的就是荀派的艺术饭。虽然我张(张君秋)派也挺好的,毕竟也学了十来年,梅派也会十来出戏,可是现在都是粥少僧多,戏少演员多,大家分都分不过来。这时候你的商标要是不明确,人家就记不住你,而且你得和人家去抢那么仅有的几口饭。我等于打的就是荀派的商标。”

1959年孙毓敏马上要毕业了,她读的是北京市戏曲学校。当时学校请来“四大名旦”做指导(程砚秋先生当时已过世),看这些孩子们彩排。“我当时演的是《断桥》,因为刚刚看完杜近芳演出的《断桥》。老师看完夸我来着,还说我是小胖子挺可爱的。我的脸有点长,跟老师有点像。当时我还不知道这是多么幸运的事情,只是觉得毕业了有地方去就不错了。”孙毓敏当时被荀慧生挑中,去了荀慧生京剧团。孙毓敏没学过荀派,早年她一直是跟着张君秋学戏,开始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荀派的那种感觉。

“我那会儿淘气,老在后台学他,因为觉得他的表演很特别。学老师怎么上场,学他的唱腔。”荀慧生当时正在为庆祝建国10周年演出献礼剧目《荀灌娘》做准备。荀慧生的琴师郎富润听到孙毓敏私下在唱,觉得小丫头还有几分相似,于是拉着胡琴让孙毓敏跟着唱了一段荀灌娘上场的那段西皮慢板。谁知,孙毓敏唱荀灌娘的消息传到了荀慧生那。“当时老师根本也没生气,还让人通知我们新来的孩子们排一出小《荀灌娘》,指名要看兄妹射箭那一段。”孙毓敏胆子也挺大,直接跑到荀慧生那请给指点,“老师当时就说,明儿看看再说”。第二天一早,孙毓敏凭着看荀慧生演出半个多月的记忆,愣是把“兄妹射箭”给“糊弄”下来了。“老师当时觉得特好玩,特像他,就说这出戏我再演两场,以后就是你的了。我到现在还记得,老师考我那天是1959年10月15日。”从此,孙毓敏每天开始上荀慧生家跟着学戏。

“排练时,我跟演灌娘父亲的同事站得近了些,老师便指出,这样站不合理,因为他俩都骑在马上,靠得太近马的位置就没有了,两人总要保持一尺半到两尺的距离。甚至在台上不要站到太靠前的位置,否则灯光只能照到下半身,脸上黑一块白一块,观众会看不清。连这样的问题老师都替我们想到了。”

“爷爷向他们授艺,几乎是逐句逐段讲戏,一招一式示范。为了积累艺术素养,他还要求弟子学绘画、书法。这在过去是不可能的事,老师是不会做开蒙的。”过去有种观念,“楞送一亩田,不教一出戏”,就是说过去老先生都是很保守的,真正的窍门并不愿意告诉徒弟。“演出之前就有记者来采访,说荀先生怎么教你的,老师当时就说,来来来,踩我腿上,做一‘掉转马头’的造型,亮个相拍张照片。其实这就等于对外宣布了我是荀派的传人了。”孙毓敏感叹道。

然而,“文化大革命”彻底破坏了这种气氛。1966年8月23日,红卫兵将文化界的数百位名人押往太庙“批判”,荀慧生被扣上了“反动艺术权威”的帽子……“爷爷被释放回家的时候还宽慰我们,我会气功,每当‘革命小将’的棍棒落下时候,便运气抵挡,所以只是皮肉受些伤,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可怜老舍,身体较弱偏又性格刚强,只怕他一时想不开……第二天就传来老舍先生在太平湖投湖身亡的消息。”后来在接受劳动改造的时候,荀慧生感染风寒,引发肺炎,1968年12月26日病故北京,当时身旁没有一个亲人在场。

“小时候我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很多东西不能理解。后来慢慢的,特别是“文化大革命”这十来年,不让演戏了,才明白了很多事,那种感觉是很难受的。1978年又让演戏开始,我们再往回找,再想、再演、再受到欢迎,感觉像重新再开始。老师一生收了61个徒弟,我现在收了90个徒弟。我不是要表现我多能耐,收徒弟你不能去抢,人家不学你非拉人家学这是不可能的。收徒弟也是一种责任,我们这叫人体艺术,人在艺在,人死,这个体系就没有了。口传心授,你教给他们,他们年轻,活得比我们长,他再收点徒弟。这就能传下去了。戏还在,形式还在,有人在演,还有人在哼唱,这个流派才能继续下去。”■ 荀慧生孙毓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