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品安全的救赎之道 ——专访食品营养与安全专家何计国

作者:王恺

(文 / 王恺 实习记者:徐灏妍)

食品安全的救赎之道 ——专访食品营养与安全专家何计国0( 何计国 )

食品行业的大企业模式

三联生活周刊:我看过您的一些文章,您始终在强调,建立大企业对食品安全的保证有重要作用。能解释您的说法吗?

何计国:我们可以发现,这几次出事,都不是企业方和原料最初生产者的责任,而是企业取得原料过程的中间环节出了问题。饲料问题也好,原奶问题也好,都是这些中间环节出了事。这就反映了一个问题:我国的食品加工体系、食品安全问题,都还处于初级阶段,和19世纪的英国、20世纪初的美国都很相似,它们当时的食品安全体系也频繁出事。

三联生活周刊:这个中间环节,与企业的关系就很微妙,比如众多的奶站不属于企业。那么,企业有办法控制中间环节吗?把这些责任推给政府,或者说是农民,是不是合理?

何计国:应该说政府、企业和农户都有一定责任,但恰恰是谁都有责任,反而把责任弱化了。

食品安全的救赎之道 ——专访食品营养与安全专家何计国1( 中国的食品加工业已经主宰了大多数中国人的饮食习惯 )

中间环节不会直接面对消费者,所以对产品质量、信誉没有像食品企业那样爱惜。现在人们对于食品安全意识提高了,大企业从自己声誉的角度,也不敢对食品安全问题马虎大意。

你还记得吗,2005年雀巢奶粉存在碘超标的问题,实质上,这和企业没有太大关系。因为雀巢买的是国外某著名企业生产的碘添加剂,它的质量是稳定的,但做出的奶粉碘含量有高有低,就说明问题来源于奶粉,奶粉本身含碘。而奶粉本身的问题,又追溯到养殖、饲料,所以企业本身的责任是不大的,但企业的回应是很积极的:因为食品行业的信誉会影响到企业的生死存亡。可是,这么重视声誉,也不能避免中间环节上出现差错。

一个重要的事实是,目前,中国食品企业的利润非常微薄,成本与销售之间的差价特别小。以奶粉为例,100多元一罐的奶粉只有10多元的利润,厂家一般都在控制收购价,而且总是在寻找最低廉的价格收购,中间企业既不想放弃大客户,又想赚钱,于是开始做手脚。

农民发现直接卖给厂家,不如卖给中间商的价格更高,中间商为了寻求利润,于是开始在原料中掺假。最近出现的几大食品安全问题,基本都是原料掺假造成的,而企业又疏于管理,所以不断出现了食品安全问题。

三联生活周刊:企业没办法控制中间企业吗?

何计国:企业可以对中间企业有要求,要求中间企业供给的东西达到某种标准,但是企业也有苦衷,甚至有的企业不用某种原料就面临停产,因为几乎找不到一份完全合格的原料——具体原料我就不说了。

这就是社会的共同责任,不是说由政府、企业能单方面解决的。

三联生活周刊:那么,有什么理由说,大企业的食品质量肯定强于中小企业?

何计国:大企业投入更多,它出了问题可能是全盘皆输,是整个企业的破产,比如说现在的三鹿集团,所以一般而言,大企业的风险管理意识更强。从国家控制而言,也是大企业比较容易管理和控制。

我开始说我国的食品安全还处于初级阶段,除了管理、技术上的不够成熟,在中国还存在故意的、违法添加假原料问题,这是很恶劣的。发达国家出的食品问题一般不存在故意添加因素,一般是环境造成的食品问题。比利时前些时候的奶粉问题完全就是环境问题。

三联生活周刊:单就企业方,有没有可能杜绝这一现象?

何计国:作为大企业,可以自己建原料基地、自己生产,这样控制力更强,比如说肯德基的原材料基本上全是自己的子公司或者控股企业供应,从源头上就开始控制。

三联生活周刊:您始终提出要扩大食品行业的前端,可是,中国农民并不是全部都愿意集约经营的,食品行业怎样做到控制前端?

何计国:我在博客上写了食品行业前端要集约经营,要产生规模效益,很多朋友都说,你是不是要把农民的地收了?我说不是这个意思。农民可以联合起来,基层组织应该多做一些工作,帮助一片区域的农民统一种植效益最大化的产品,而食品巨头们也应该建立公司加园区的模式,帮助农民实现产品升值。

三联生活周刊:有专家说如果在饲料行业中普遍检测三聚氰胺,我们的成本将提高很多,那么,科技进步是不是能导致检查的成本降低,监督机制是不是能够大大加强?

何计国:这话不全对。比如我给客人倒一杯水,你们要验验水中有没有毒,如果在古代很简单,只验一种:砒霜,没砒霜就是没毒。但现在用的有毒药有千万种,能每种都验一遍吗?三聚氰胺不是食品中应该出现的东西,所以过去我们不检查,现在出现了,我们在集中查,但是万一哪天又出现了四聚、五聚呢?

食品安全问题不能光靠检查,而是改变生产模式的事情。我们指望投资者良心发现,意识到必须怎样怎样,是不现实的,所以我们应该在风险上加强控制,让他意识到,一旦出了问题,你所有的投资就没有了。现在的情况是,他出了问题,处罚还不够严重,比如这次的奶制品行业出事,买单的是国家,这就不对。新制订的《食品安全法》在这点上就加强了。

这也是我力推大企业模式的原因,你投资越大,风险越大,所以会越谨慎。

食品安全的拯救之道

三联生活周刊:目前我们的大宗肉类食品,大多是散户经营的模式还是大企业模式生产出来的?肉、奶、蛋,哪些已经大企业化了?

何计国:今天中国的养殖业基本上都成规模了,散养的产品已经非常少了,规模化生产几乎占90%多,而且大多都是大宗生产。大宗生产的产品肯定比散户生产的安全,散户没法去防疫、检验,可能存在的问题更多,只是大家不知道而已。

三联生活周刊:您一直强调散户的产品不安全,但我们都以为,农村的鸡是自己在地上跑来跑去找吃的,牛是吃草长大的,我们都觉得这样的食物更安全,为什么您的看法不一样?

何计国:中国人有时追求食物的鲜嫩,假如我们花同样的时间加温大宗生产的和散养的动物食品,如果加温时间不够,可能工业化生产的产品没问题,散养的会出问题。散养的肉类食物中的细菌和寄生虫,肯定大大超过工业化生产出来的食物,我有非常多的例证。

三联生活周刊:是因为我们的生存环境已经被污染,不再是原始的、适合散养的环境了吗?还是因为工业化食品生产中,卫生条件更容易控制?

何计国:细菌和寄生虫是先于人类存在而存在的,这不仅是一个环境问题。我可以肯定的是,在大规模工业生产中,它在这方面的控制肯定要强于散户,因为它必须去控制,否则就会出问题——还是那个老问题,成本投入大,因管理不善造成的损失也就越大,所以大企业的卫生条件肯定优于小企业。

三联生活周刊:目前没办法集中出产的最大宗食品是什么?

何计国:蔬菜和粮食。

三联生活周刊:我们总是听到对蔬菜和粮食种植中添加了很多化肥的控诉,还有农药残留问题。这种没法集中的食品生产,无论是蔬菜、粮食还是禽畜,是不是很难控制?

何计国:其实也能控制,按科技化养殖也就没问题,但问题现在很少有人愿意去教农民如何防治病虫害,正确进行科技化养殖。

三联生活周刊:咱们不是有个极其庞大的农村科技队伍吗?

何计国:我记得我小时候,农村流行一个顺口溜,说有一类人“远看像要饭的,近看像烧炭的,仔细一问是农业推广站的”。可是现在,如果我自己是农技站的,肯定也是办公室一坐就有推销的上门,哪家给我的价格回扣高,我就到农村推广用哪种肥料,不会再像以往一样天天往生产队跑。可是,没有他们的指导,农民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该用农药,什么时候使用造成的损害最小、效果最好。

我经常举这样的例子来说明一个问题:买蔬菜和水果,你是买有虫眼儿的还是没虫眼儿的?

三联生活周刊:我们一般的常识是,买有虫眼儿的好。

何计国:那买了有虫眼儿的,虫眼儿上还有没有虫子?应该是没有了,那虫子哪去了?农民们可能用手抓走吗?应该不会吧,还是用农药把它给喷死的。

接下来的问题,咬虫眼儿的是大虫子,那它是幼虫的时候,是卵的时候为什么不消灭它呢?要是同样喷施农药,治理哪类虫子药的用量会更大?显然杀死幼虫的用量小一些。而且,那样用的时间早,农药的代谢时间也长。所以应该买没虫眼儿的才科学。但是谁在教农民该什么时候喷农药呢?长虫卵时,农民是看不到的,往往在发现菜被虫咬后才意识到该喷施农药。

三联生活周刊:在现有状况下,我们没有办法去管理化肥或农药超标的问题?

何计国:寄希望于技术推广,但这很难是真正的解决之道。现在的中国,每家每户的地太分散了,这方面的人力、时间成本都不够——说个笑话,为什么从前科技人员下乡多?因为那时候还是生产队,他去一次就解决了大问题。

我弟弟现在还在农村种地。有一年我回老家,我弟弟背着一罐农药在喷地,我说小麦都黄了怎么还在喷农药?喷完怎么分解?残留的肯定很多。他说不喷怎么办啊,上面有虫子。小虫子时他看不见,看见了才想起喷农药,这时候小麦都快熟了。这种行为也没法管理,政府想管也没法管。

三联生活周刊:所以您一直在说,大城市的食品安全问题肯定少于小城市,大超市的食品质量也比较好。

何计国:大城市的食品总的来说,比小城市或农村要更安全。大城市政策管理比较严格,检查的频率也比较高,大城市的食品质量往往在没出事时就已经检出来了,而农村出的事情往往是以损害了人的健康为代价才检查出来的。比如说两次奶粉事件基本上都没发生在大城市,而都是以牺牲了人的生命为代价,才最终爆发的。

三联生活周刊:我们在农村时,看到当地出售的加工食品,很多都是没听说过的品牌,或者小工厂加工的。它们会强调原料更新鲜、无添加剂,这样是不是更好?

何计国:从食品卫生角度来看不是。新鲜不一定安全,食品安全不是单一的,不仅是无化学物质、无添加剂就够了,还要细菌、微生物不能超过标准。

三联生活周刊:现在很多地方都在推出生态农庄模式,完全不使用化肥和农药,这是我们的解决食品安全之道吗?

何计国:也不是。上世纪60年代,中国曾经流行一种病,叫肠原性青紫症,是亚硝酸盐中毒造成的。这个病的起因是,当时人们长期吃低蛋白的饮食,胃酸不够,胃酸不能杀死细菌,蔬菜里的硝酸盐特别多,细菌又把硝酸盐变成亚硝酸盐,所以导致了亚硝酸盐中毒。那个年代几乎不使用化肥,但是照样有这种疾病,可见完全生态的植物也有它的问题。

自然农庄、生态农庄等不是新产物。从理论上讲,这种产品肯定比散户生产的状况好些,但是意义有多大还是值得怀疑。我们的土壤里、包括自然本底一定是有有害成分的,本底背景值中就有有害的东西。这个东西怎么解决?简单的生态农庄模式无法解决。

我们可以一步步推理,就算化学问题解决了,那微生物问题如何解决?在过去,我们就是生态农业,那时人的疾病比现在更多。

当然,现在技术上肯定能做到既能保证用农药、化肥少,也同样可以通过一些措施消除微生物的危害,那么这样一定会带来生产成本提高,产量下降,那还能养得起我们这么多人吗?

所有的毒物或有害成分都是要以计量为前提的,达到量就会带来危害,达不到量就对人体健康没有危害。100毫克会中毒,那么1毫克还会中毒吗?所以定标准就是这个意思,只要控制这个量就行了。在现在的年代,任何国家标准都会允许食物中还有一定量的有害物质,完全不含是不现实的。

除非地球上只剩目前1/5的人口,不要汽车,不要工业,回到原始状态,而且还要隔很多年后,自然本底才能回归原来的状态。

三联生活周刊:我采访过一个河北农民,他家人少地多,六七十亩地,只有三口人,已经十几年从来不用化肥,很多鸟来他家的田里吃稻谷。他认为自己生产的就是绝对健康的食品,也有很多人到他家来买。他要在一个小环境里实现一种原生态的生产,而且鼓励大家都像他一样去做。

何计国:但问题是,他的六七十亩的土地并不是人人都可能拥有的。以今天中国的人口和土地比例而言,根本不可行。再说,要是周围人还在使用农药和化肥,他的那块土地也不可能“独善其身”。

人类出了问题,总是先想别人的错而不想自己的错。现在人们的饮食习惯普遍不健康,烧烤和油炸食品带来的致癌物和种种危害,要远远大于农药化肥带来的危害。几十年前,只能过年过节吃的东西,现在可以天天吃,这对人类的危害才是最大的。而且现在人的平均寿命长了,年龄原因带来的疾病也有很多。不能将过错都推在化肥和农药身上。

《食品安全法》和国家控制

三联生活周刊:《食品安全法》马上要出台了,怎样起到很大的作用?

何计国:制订中征询过我的意见,我发现本次的《食品安全法》,相比以往的法规改进很大。过去对违法的企业有处罚限额,一般是20万到50万元,但是固定限额对于大企业来说是没有用的,应该按生产的额度来处罚。现在的新规定改了,就是按缴获非法获利的总价的5到10倍进行处罚。这样至少能管住一批人。

还有一条,以前是由卫生行政系统主管食品卫生,现在这一版改为由县级以上人民政府行政主管负责,也就是由县长主抓,这样在地方管理上还是很起作用的。

还有就是对食品安全信息的发布,要由规定的部门发布,不能由个人和机构随意发布,由一个专家委员会去评定某种东西究竟安不安全。以前很多情况是双方都不知情的盲查,一方面专家不知道评的是谁,企业方也不知道谁在评它。所以评判结果应该是值得信任的,我相信做学问的专家是有这个良心的,不会乱评估。另外还增加了可追溯体系的食品评估,这个评估是个动态的,这样食品企业的压力也大一些了。

当然,法规中也还有很多不完备的地方。

三联生活周刊:现在有种说法,好像是中国食品的安全问题更大,是不是这样?

何计国:我们和国际的食品标准不完全一样,我们生产的食品也的确存在一些问题,这些都要承认。

国外的标准一般定得很高,比如说,按标准2毫克某物质是安全的,但是现在的生产水平国外企业能将它降低到0.8毫克,那可能就定0.8毫克。但如果其他国家的生产水平到不了0.8毫克,是1毫克呢?那么你要不就降价,或者就不要你进入。所以标准有时不全是安全标准,是技术壁垒标准。

三联生活周刊:标准不是越严格越好吗?我们国家的食品安全标准是合理的吗?

何计国:是这样,但要是技术上达不到呢?所以国际标准是没有办法统一的,必须要结合各国的国情。但如果2毫克是安全的,你的生产水平只能到3毫克,那是绝对不行的,国家是不能允许的,只能低于2毫克。国家标准肯定要定在安全限量以内的。

我们的生产水平、技术设备肯定不如发达国家,因为我们在这方面的投入还不够大;我们的人均土地面积小,做不到完全集约化供应原材料。每个原因单独看来可能都影响不大,但加在一起的影响非常大。

只要在安全范围内,就没有必要非要和国外去比。我们定的标准叫“人类终身每日接触某化学物质(在现有科学水平下)”,比如说,某种东西我终生每天吃1毫克都不会有问题,从生下来开始吃,每天吃,只要在一定限度下,都是不会出问题的。

目前,最不安全的是非法添加的假冒原料,还有就是微生物的危害无孔不入。

三联生活周刊:目前,我们的食品生产有没有问题特别严重的领域?比如牛奶行业,它的上端就很脆弱。

何计国:这是动态的,比如前段时间奶源比较紧俏,就出现了问题。哪个食品链条一旦供应紧张,就容易出现假冒伪劣的食品。目前和蛋白质有关的食品行业都要谨慎了,国家在加大整治三聚氰胺的力度,最近有协会邀请我去给投资者讲课,可以投资到哪些食品企业,我就和投资商开玩笑,和面粉有关的别投了,因为社会现在对三聚氰胺敏感,除非你保证完全控制原料的干净。

三联生活周刊:随着信息公布的不断公开化,食品安全问题会不会越来越多?

何计国:只会越来越少。每公布一个问题,相应的控制力就加强一些,我们的生产水平也越来越高。

三联生活周刊:好像中国人的忘性又特别大,比如苏丹红,没多久就没人提了。

何计国:因为没有了,没有了还提什么?

三联生活周刊:通过什么方式没有的?

何计国:苏丹红的使用方式是在用非辣椒制辣椒的过程中添加的,例如用玉米皮,它的形状不是特别像辣椒吗?国家卡了苏丹红的销售渠道,生产量、销售对象都是要检查的。但是这种方式不适用于管理三聚氰胺,它的用途太大了,要是堵了三聚氰胺的销售,很多东西就没法生产了,所以我们要多管齐下。

三联生活周刊:您说过,美国、英国也有过类似阶段,它们是如何做到逐渐解决食品安全问题的?

何计国:他们也经过了几十年的努力,首先是制定了“反食物掺假法”,然后是模式的改变。他们当时制定了新的贸易加标准模式,农户们联合成为某大企业的供应商,如果哪家的原料出了问题,那么它就要赔偿给其他的所有农户,而且可能它的供应者资格就完全没有了,这种惩罚是毁灭性的。

这些法规的制定和模式的改进,都和政府的决心很有关系。虽然我们国家有这样或那样的不利条件,但总的说,只要政府下决心,这种局面最终会改变。■ 何计食品安全标准食物营养食品生产食品安全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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