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林深处有人家
作者:葛维樱(文 / 葛维樱)
( 两户林农合包了一辆拖拉机,把杉木运到县里的加工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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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刘卫星把自家100多亩山林转过了好几遍,最终选出了这几棵树亲手砍掉。“你看着最细的也已经长了20年。”他抱起一段把年轮露出来让人数,自豪地拍拍树干。背后的两个人正在操作着切割机,锯末弥漫。“猜猜这几棵树拿来干什么?”答案也许是杉树林里最让人不齿的用途——做桌子。铜鼓是江西最边上的一个县,再过去就是湖南地界。沿途路边总是出现一堆堆杉树干,二十来根。“每户人家砍下来的就这么一点,大家都堆在自家路边,等到一辆大车来了,大家合着出钱,把这些木头运出去卖掉。”今年的杉树价格每立方米在400元左右。林农们选择自家山上够年份的树木,在夏季砍掉。“如果天冷了砍树,树皮就剥不动了,要在夏天才够柔软。”杉树带皮在计算材积的时候要少算1厘米的厚度,林农嫌不划算,大都自己把皮弄干净。但也只能做到这样了。从树木被砍倒剥掉皮,它们不再是树,而被叫做“材”。
“从上世纪90年代到2001年以前,杉木卖不上什么价格,也就是100块钱一立方米。最少生长20年才能砍的树,加上人工,实在利润有限。这些年原材料价格上涨,杉木的价格才上来了。”刘卫星在前几年价格好的时候也稳当当卖掉了不少杉木。“不过今年的价格没有再往上涨,还有一点点下降。”说到影响巨大的全球金融危机,刘卫星一脸茫然,他只是凭着多年开着小杂货店的头脑,和曾经在浙江打过3年工的经历,感觉“与其把树砍掉卖了,不如再等等,过几年价格上涨再卖”。刘卫星的杂货店只有一个货架,摆了些烟酒饮食,前面是一个围着五六个人的小麻将桌,下雨天正是搓麻将的好时光。山林不像耕地,没有每天必要的耕作和精心照管。江西、湖南一带山上的杉树和竹子都是天然生长,播种施肥一切全免,这里的林农生活看上去很悠闲。刘卫星是爱动点脑筋的。
“别人都砍了树有钱花,我也不能吃老本。”刘卫星决定做10张新的大圆桌,配上50把条凳,“这些桌子是用来租给老表们办事情用的。每用一次,连桌子带条凳,加上碗筷盘碟,一共5元钱。”随处可见“文明礼乐”的吹打班子电话。“我们山林里的人喜欢办酒,一请就是50桌,红白喜事,生日节庆,从农历十月份开始,直到正月过完。”这样的人情往来给冬天增加了乐趣和温暖,也给刘卫星带来了收入。“没事做,就整天找机会互相请客。每次请客都各家各户借桌椅碗筷,我家里很早以前就开始慢慢做桌子了,每次年景不太好,我就砍几棵看上去长势一般或者有点疤瘌的,做成桌子。现在我们家有40张桌子,再做好这10张,我看以后附近人家要办事,都得来问我租了。”
江西、湖南一带的山林自古以来大多归当地的住户自己私有,是中国南方主要的私有林区。因此大多数本地的居民,从前都是一个祖先,无论是地主、官僚或豪绅,尽管身份早已不复存在,辈分情面却代代相传下来。刘卫星的邻居家刚刚办完喜事,一边厢房上还贴着繁体的红色“礼房”二字。“这是我们用来待客的房间,就是收礼钱的,钱摆在明面上太俗气。”有一些老房子上面还有难以分辨的门楣,也没人能说清上面刻画了什么。刘卫星特别精心地切割着他自己的树,一棵树干劈两半再拼整齐。“新桌子味道都不一样,办事情心情也好些,还能看到上面的年轮。”更多的人依然选择将树木直接换钱,“城里的桌子都是纸加板子做的,飘轻,便宜,可是我们看不上那种桌子,请客还是要厚实的真木头。可是400块钱一立方米啊,舍不得拿来自己用”。同样做木工活的邻居重新打门,用的还是旧门,把木头拆下来,重新刨、钉,“过去的木材反正也便宜,自己用或卖也不算计。别看漫山遍野的树,经过这么几年的砍伐,树也少了,价也高了”。
林产阶级
( 山林主人潘永生 )
尽管刘卫星很为自家的杉木桌子开心,他只能算是一个聪明的小林农。300亩以上到1000亩山林的林农在这一带有不少,尤其是500亩规模的居多。唐玉秋已经68岁,1967年跟随父母从湖北老家来到江西铜鼓的龙门林场。“林场是去全国招工的,我们这里五湖四海,还有越南人呢!”尽管唐玉秋一辈子在山上过,干的是林场砍、扛木头的活,现在也住在村里,却是城镇户口,用他的话叫“吃商品粮的”。老林场工人算得上是新林产阶级中比较特殊的人群。“过去我们过得比农民好,计件工资,拖着大木头往下扛,我记得上世纪70年代我一个人一个月能挣100多块钱。”唐玉秋说起过去的好日子相当满足,“我父亲因为家里吃不饱饭,带着全家人来林场讨生活,我十六七岁已经每天能挣10个工分,等于7块钱。不过和农民一样,冬天有几个月的休息季节。”当时的姑娘都愿意嫁到林场去,“宁可吃两顿饭嫁给林场的,也不要吃三顿饭嫁给农民,因为嫁到林场不用干活啊!”
唐玉秋的两个儿子后来也进了林场成为正式职工,这给唐家带来了巨大的机会。“一开始儿子们不愿意去,嫌苦,而且七八十年代工资还算可以,到了80年代末90年代初就完全不行了。”但是一辈子吃惯了“商品粮”的唐玉秋还是固执地认为国营单位总有好处,坚持不让儿子外出打工。就连唯一的女儿,唐玉秋也在1983年本地的电站刚刚开建的时候,花了5000块钱入股电站,安排女儿去了电站工作。国营的好处在2003年终于充分地显示出来,“林场改制,在职员工可以用低价购买山林的使用权”。唐玉秋本人没有这个资格,但是凭借两个儿子,唐家又在信用社贷了一点款,以10万元的价格承包了500亩山林,“我们家很快花了30万元在县里比较好的地方盖了两个小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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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堆堆等待运出大山的毛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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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家的山林离公路大概不到10里路程,算是近便,而且林场的树木材质又特别规范,在六七十年代辛苦劳作,居然在几十年后变成了自己的所得,唐玉秋觉得自己遗传了父亲的好运。“他从湖北搬来的决定就是对的,我给全家做的决定也是对的。父亲那一辈没积攒下什么财产,他还是把湖北当老家,每年攒钱送回去,最后回湖北养老送终。但是我就不会再回到湖北去了。林子是我的,我就住在这儿。”唐玉秋和老伴经常谈起过去的老同事、朋友,“他们都是干了一辈子,又和孩子一起去了外地。现在就什么也没有了”。唐家又受到了当地风俗的影响,儿子们没有分家。“大儿子在县里照管全家,小儿子出门去做生意,钱是放在一起花。很多当地的老百姓因为祖先不愿意把林子分割开,都是不分家的,我们也有了林子,也应该这么干。”
唐家林子里的活已经不用唐玉秋和儿子去干,“我们只不过上去转转,现在只要有什么活,80块钱一天,三顿饭,请人来干就行了”。唐玉秋当时和父亲兄妹一同来到山林里,别人都早些年就回湖北去了。“可能我现在是过得最好的。”唐玉秋和老伴现在住在山上的村里,有自己的自来水塔。“我不想下去到县里去,我可以种一点菜,养养猪,每年的夏天林子都有事情,儿子上山来了就住在我这里,我也不吃他们的,我有自己的退休金,在城市里可能差点,在山里绝对花不完。”不用怎么照管的唐家林地每年少说也有五六万元的收入。“其实如果能自己加工赚头更大,可惜我们家林地太少了。还有一种法子更简单,直接再把地转包给别人。”
( 吃了一辈子国家饭的唐立秋(前)终于有了自家的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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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的主人
山与山之间连绵不绝,翻山越岭只能顺着山上流下来的小股雨水上行,根本无法察觉这一座与那一座的界限。经过几个小时到湖南浏阳的张坊镇,再向高处攀爬一个半小时,到达海拔1600多米的山林人家,那里干净得让人吃惊。大雨中走泥泞山路来访的回报,首先是摆在板凳上的黑色软布鞋。然后从炉灶里掏出竹炭,塞进一个簸箕形的小凳子,让人坐上去只觉得暖得舒坦。走了这么久才知道,这是潘永生家的山。
潘永生今年整60岁,他蹦跳着踩过的山石小道,外人踩上去就得跌跤。滚烫的山泉水来自后山,和他去打水的地方一看,果然一根细管子从远处细密的绿色中远远地探到自家来,大铁锅烧好了,一瓢一瓢舀到暖水壶里。山林里的潘永生一点也显不出粗莽,他甚至细心地在碗底都刻了个“永”字,怕过节借碗的错拿了。这个瘦小不多话的老人是两座山的主人。“我们家祖祖辈辈在这里生活,全部的祖坟都在这些山上。”潘永生说解放时给自己定的成分是中农,“这儿的大山里,没有贫农和雇农,我们都有自己祖上传下来的祖产”。
收竹子的季节潘永生的劳动强度是每天用一根扁担,拖着两根各50多斤重的竹子走下山,“走下去不过半个小时,从早到晚,装满一辆小型货车”。经过几次林权变更,潘永生现在的山林已经不是祖上分给他的那些了,但面积还是基本相同。“上世纪80年代就70亩、60亩地陆续分给各家各户了。”对于外人难以找到的边界,自家的林权证上写得清楚,比如东到某家里层横路,西到某个坑窝旁边。潘永生说,一开始分地基本还是以60年代的人口来分的,80年代以后还有几次分地,那时候荒山多,有时候外地搬来的人正好赶上分地,给他分300亩也不会让别人减少。等到后来每个家庭的山林数字就被分得平均了,按理人口增加、减少也相应地增减土地,不过乡里乡亲的也不好意思算得很清楚。“我只要我这不到300亩的林子。”潘永生虽然这么说,实际也知道,现在的山林已经被大家分了个干净,不可能再有新的山林分下来。尽管现在杉木、竹子的价格都上涨了,300亩土地的出产量实际上少得可怜。去年潘永生到林子里算着大概有2万多块钱的竹子,因为今年初的一场雪灾损失了大半。“我坐在屋子里,听着‘啪’的响声,心里就数着又倒了一棵。”那雪压垮的竹子已经爆裂,也有不少大棵的杉树慢慢倒掉。“树不是全部倒下来,是一棵一棵,实在撑不住了才会倒。”潘永生听了二十来天不断的“啪、啪”的声响,知道今年不会挣到钱了。
“住在山里就是面对这样的事情。”潘永生递过来一个很小但很甜的野生猕猴桃,“有时候挣不挣钱对我们山里人家也无所谓。”他总是把自己弄得很忙,“我要爬树去摘果子”,要注意自家山林里的一草一木,把各种野生的能吃或者能用的东西弄回家,然后在二楼晾晒或者腌渍。他家地上永远一点杂物也没有,锅碗瓢盆都锃亮崭新,床头放了本《增广贤文》,侧面写着“永生购于08年国庆”。“古人说话总是有些道理。”他很不好意思地说自己还写日记,虽然有的字都用圈圈代替,“我老觉得山里的生活挺好的,可是我不会说,山里闲的时间太多了,那么多年连电视都没有,我就写写。”
潘永生只读到小学四年级,但自己买了《农民普法读本》来研究。“我家的地在修电站的时候被占了,我看些法律知识就明白怎么应对。”儿女也都搬移到了比较平的镇上。“年轻人总是觉得平地才有发展,他们下去以后就三四年不会回一趟山上。我们十天半月就下山去看他们一次。山上的人都知道,只有山林才能让我觉得自在,跑去靠儿女是不行的。”潘永生家里没有手机信号,连电都是去年才通上的,“2007年7月14日正式照”,潘永生用粉笔写在了自家的门板上。潘家的屋子足有近3层楼高,墙体足有一尺多厚,用山上的石头和泥巴一层一层铺上去夯实,冬天非常寒冷。大门外平坦广阔,正对着大山交汇在层层叠叠的雾气中。这样的生活对于年轻人只能是越来越远。“我愿意种树、砍树、住在山里,把这山侍弄好了,以后我老了干不动了,山林就随便孩子们怎么处置。”
还有其他的选择吗?
正是因为价格在近四五年内不断上升,不断变换着山林在林农心目中的位置。“从前只是满山的树,可以砍柴、打家具,换钱还不是第一要务。”山林虽然古老,但转化为可观的财富还是在近5年。在建国以前,山林是以家族为单位所有的,子孙只是不断继承分割山林的利益。建国以后,江西、湖南的林权制度几经变化。所有的山林先是收归了国有或者集体所有,然后又渐渐地以不同形式、数量回到林农手中。到1981年中共中央、国务院颁布《关于保护森林发展林业若干问题的决定》,进入了稳定山权林权、划定自留山、确定林业生产责任制的“三定”阶段。但是产权不明与过重的林业税负、严格的林业生产地域限制以及不规范的流转,共同成为制约林业发展的瓶颈。从所有制上看,2004年以后的林权改革基本上就是对1981年“三定”产权制度的延续。在这个背景下,潘永生从来没觉得“林改”有什么不同,“最大的一个事情就是规定了年限,就是我可以用这块地50年不变”。
这个重要的时间跨度不是一个单纯的数字。比如潘家的山林,对于“让大公司全部承包走,一次性付给我们钱”这样的别家的经验就感到心动。因为潘家地处海拔较高、交通不便的深山,后代的逐渐远离使得林农的特性难以延续下去。在林权制度改革以后,山林的承包和转租有了很灵活的空间。可是潘家的设想能实现吗?回归到探访的起因,正是由于铜鼓县最大的木材加工公司,在2004年以每亩76元的价格承包了当地7万多亩的山林50年时间。而2008年山林转包市场价格已经达到了一亩1000元以上。在刚刚通电的深山密林中,潘永生们对这样的情况还并不清楚。“76元绝对是卖亏了。”在这种对于公司的商谈中,林农们本来被要求自己出面,但是往往被县、镇等政府代劳,由政府和林农签订协议,很多情况下并没有得到林农的集体同意。广阔的山林也没有严格的资产评估,看起来非常透明公开的林地产权转租的生意,确实有很大的漏洞。“2003年林改刚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就觉得原来不值钱的山林马上就能兑换成钱,但是随着国家减免了绝大部分税负和收费,交通也好了,材料价格也上涨了,我们就觉得不划算了。”
“2000年初那时候林子所有权比较混乱,乱砍滥伐还有盗运,有的年轻人连摩托车也要装上100斤木料运出去偷偷卖。砍伐买卖的许可证管理得也不严格。”一个跑运输的司机在小酒馆里匆匆吃着饭,他说,“基本上40岁上下有过运输经验的人都这么干过,到2003年以后产权越来越明晰,大片山林归农户经营,国有的林地看管也严格起来,如果还有人想偷采偷运,也只剩下了卖给大公司的林地,何况转包林地使很多劳动力无事可做。”而大公司自身对于林地的砍伐也尽自己所需,并不是严格按照木材生长周期砍伐,这样双方都不讲规则,使得对山林利益的争夺加剧。
大多数农户还是守住了自家的山林,表面上良好的经济状况产生了更深层次的欲求。潘永生的儿子、33岁的潘建国在镇上开幼儿园,兄妹三人都在镇上过着不错的生活,他们是成功降落到平地的第二代,为了自己3岁的儿子接受更好的教育,他决定还是向外继续发展。“我小时候也砍过树,但是我知道我爸爸不想让我再过他的生活,我也不想让我儿子回来种树、砍树。”潘建国说,自己已经脱离了山林工作,除了父亲的劳力,这几年大部分山林的活都需要雇人来干。赚钱只是第二位的,那两座山,那些清泉和野果子,让他经常有舍不得的感觉。“所以我们都说,外出挣3000,不如在家1500。也许我有点贪心,如果向外走不成功,我怎么也有那两座山呢。我和父亲说了,我不会卖山,我要留给我的儿子,等有一天他觉得大城市太累,也还知道,有两座山在保护他。”■ 山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