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

（文 / 朱伟）

谢晋逝世，引出谢安这个历史人物。据说谢晋的“晋”是对魏晋风度的致敬，这多少有点牵强。再说，究竟是对魏晋什么风度致敬呢？不过，上虞人还真有梳理族谱、将自己与古老的同姓名士牵连起来的传统。

我读《谢灵运集校注》，读到谢家当年的13代谱系。三国时谢缵为第一代，谢衡为第二代，到谢安是第四代，谢灵运第七代。谢家原籍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现在说谢家南渡是永嘉之乱（公元310年）后，由谢衡组织肯定不对，因为谢衡在永康元年（公元300年）已经死了。而谢安的叔父谢鲲一直追随王导，王导在永嘉之乱前已经南渡到司马睿府上，当上了安东司马。东晋确立，司马睿为帝，王导为相，谢家南渡，明显先依靠谢鲲的势力。《晋书·谢安传》说，谢安4岁时，桓彝见到说，“此儿风神秀彻，后当不减王东海”。桓彝是桓温的父亲，当初是尚书吏部郎，与王导同为晋元帝身边人，王东海即王导。谢安弱冠之年应为咸康六年（公元340年），王时为王导府中名士。唐朝张怀瓘有一本评论书法的《书断》，说王的隶书，状貌似钟繇而筋骨不备，正是此人写照。王当时评介谢安，“此客，为来逼人”，山绝水为。

我读《晋书·谢安传》，在他渔弋山水之外，读到的却是谋术。《晋书·谢安传》记谢安最传神事有二，一为简文帝死，桓温举兵至建康南郊新亭，呼谢安与王坦之，“欲于坐害之”。王坦之恐惧，问谢安怎么办，谢安说，“晋室存亡，在此一行”。他见到桓温，从容坐定后只说了一句：“诸侯有道，守在四邻，明公何须壁后置人邪？”就震住了桓温。实际上，如果对照再读《晋书·桓温传》，事实是，简文帝死前遗诏让桓温辅政，所以孝武帝登基后才诏曰，“先帝遗敕：‘事大司马如事吾’”，“大司马社稷所寄，先帝托以家国，内外众事便就关公施行”。派谢安与王坦之到新亭去奉迎桓温，当时“百僚皆拜于道侧”，桓温之权重根本无须将谢安当棋子。真实是，桓温进建康14天，回到他驻守的姑孰（今安徽当涂）就重病不起，求孝武帝加封九锡。封锡文起草后，谢安说要修改，改了三月没成，致桓温未封成九锡而死。他开始把握了朝政，而之前桓温待他一直不薄。

另一为淝水之战，符坚号称率兵百万，淝水至建康仅百十公里，所以“京师震恐”。谢安为征讨大都督，谢安哥哥谢奕的儿子谢玄问破敌之计，他先淡然答：已另有主意，“既而寂然”。谢玄不敢再问，又让张玄重问，谢安就让全家坐车出游，与谢玄下围棋赌别墅。平时谢安下不过谢玄，此日谢玄心中恐慌，输了棋，谢安就对他爱重的名士羊昙说，“你帮我收下别墅”，自己一直“游涉”到晚上回家，才给将帅颁令。这样铺垫，待淝水大捷战报送来，他正与客下棋，看完拿起就放在在床上，“了无喜色，棋如故”。客人追问，他“徐答云：‘小儿辈遂已破贼’”。所谓不动声色间，强虏灰飞烟灭。

这样一个人物，《晋书·谢安传》对他的评介是，每每“御于长算，镇以和靖”——以长远的精算来事先运筹调和，以稳坐安宁。

查谢安留下的诗仅两组，兰亭诗两首，另有与王胡之六首。兰亭诗即与王羲之在兰亭曲水流觞，游宴而作，第一首四言：“伊昔先子，有怀春游。契兹言执，寄傲林裘。森森连岭，茫茫原畴。回霄垂雾，凝泉散流。”其中，“伊昔先子”即“从前之祖先”，“契”是刻在甲骨上的文字，祖先的声音镌刻下来主宰着我们言行，它们就像雾气在飘荡，泉水在流淌，所以“契兹言执”是全诗核心。第二首五言：“相与欣佳节，率尔同褰裳。薄云罗阳景，微风翼轻航。醇醪陶丹府，兀若游羲唐。万殊混一理，安复觉彭殇。”褰如牵，罗是筛，醇醪是美酒，美酒熏陶赤诚之心，就像进入了伏羲与唐尧的境界。万般不同，安静下来却觉到，长寿的彭祖与未成年的死者其实并无不同。再看他与王胡之的第一首，也是四言：“鲜冰玉凝，遇阳则消。素雪珠丽，洁不崇朝。膏以朗煎，兰由芳凋。哲人悟之，和任不摽。外不寄傲，内润琼瑶。如彼潜鸿，拂羽雪霄。”鲜冰遇到太阳就要融化，素雪的洁净其实不能保持一个早晨。膏因能发光要被熬干，兰因能芬芳要遭凋零，所以只有收敛，将琼瑶内润，才能潜鸿振翅。这些诗都在表达醒悟。《世说新语·文学》中记载，他认为《诗经》中最佳句子是《大雅·荡之什·抑》中的“谟定命，远猷辰告”，谟是大谋，远猷是远谋，说明他倾心谋略，这8个字的意思是，靠大谋确立命运，随时都在实现远谋。

《全晋文》中谢安仅留下四封书信，我喜欢给支遁的那一封：“思君日积，计辰倾迟。知欲还剡自治，甚以怅然。人生如寄耳，顷风流得意之事，殆为都尽。终日戚戚，触事惆怅。唯迟君来，以晤言消之，一日当千载耳。此多山县，闲静差可养疾，事不异剡而医药不同。必思此缘，副其积想也。”人生如寄附，所以风流得意顷刻都会散尽，终日孤寂，就惟有与你面对面促膝方可解忧。这封信好在写得真挚，尚有高洁之志，《高僧传》说它写于谢安当吴兴太守之时。时应为晋哀帝兴宁二年（公元364），谢安44岁，东山再起不久，尚不屑于尘俗；支遁50岁，则离临终还剩两年。这封信后，支遁死，他官迁侍中，成为晋废帝近臣，官场上的事也就欲罢不能了。■ 谢安晋书·谢安传谢玄桓温王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