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蜀芹忆谢晋:我就是这样回到了上影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苌苌)

黄蜀芹忆谢晋:我就是这样回到了上影0

我1964年从北京电影学院毕业后,分配到上海的天马电影制片厂(“天马”和上海的另外一家电影制片厂“海燕”,在日后合并成立上海电影制片厂),和谢晋在一个厂。我们上学的时候就看过谢晋拍的《红色娘子军》,大家都觉得很动人,那时我们心中的大导演就是他。我们到厂后,先下乡两年学习劳动,然后就是1966年了。又是10年,然后整顿两年,就到了1978年。在“文革”期间,谢晋又是做“牛鬼蛇神”,又是下干校,我们接触不多,但彼此知道,因为抗战的时候他在四川江安国立戏剧学校学戏剧,我爹(黄佐临)那时候是那儿的老师。

在谢晋身上,中国人的品质体现得很强烈。那时我都快40岁了,还没真的拍过电影,心里想熬到1979年,总该可以拍电影了。虽然心里很想,但我从来没敢跟谢导说过,但他拍《啊!摇篮》的时候,就挑了两个副导演,一个是石晓华,一个是我。我后来觉得,他那种中国知识分子的道德情怀很重。石晓华的父亲石西民 “文革”前是文化部副部长,后来被打成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

我和谢晋是最后一批还在“五七干校”劳动的人。有一天,北京两个刚毕业的高干子弟学生写了一个剧本,他们指名要谢晋来导,上影就把谢晋调走了。谢晋觉得他应该帮助一些人,他这时就提了两个副导演,我就这样从“五七干校”回到了上影。当时我们两人分工,石晓华管小孩,我的任务是管驴。

“文革”前后,上面对谢晋的看法是“电影是好的,但是人是要控制的”。这样的时代背景带来的压力现在的人是没法体会的。拍《天云山传奇》那样的电影是需要勇气的,而且他有他的真诚。在中国做电影导演,需要有很好的政治分析力,既表达了自己的思考,又让人抓不住把柄。大家都很明白,但是我们当时的生存环境不允许你畅意表达,你一直在找那个分寸。电影人辛苦在这个地方,几代人都这样。

后来,第五代打击“谢晋模式”,就说太脸谱化了。但是我觉得,一个是我们都有局限性,另外是谢导不跟你们玩儿左中右的游戏。谢晋特别在乎女性的力量,这个弱势人群用她们母爱和女性的爱,安抚时代受伤的灵魂,这就是一个人性的主题了,他把这个放在政治背景前面。他自己很善良,他电影中的角色用善良和宽厚的心给受伤的人舔舐伤口,美育是他的电影的主要作用。他在上世纪80年代达到了一个创作高潮。

《天云山传奇》大约3个月就拍好了,各方面都很严谨,剧本、演员、道具、服装等方面,是中国电影创作一个协同作战的高潮,每个人都使出他们最大潜力去完成这部作品。因为这部戏里有你有我,是大家历历在目或者曾经亲自走过的一段道路。后来人拍电影都不这么直接了,谢晋的直接是大家都能看得懂的。其实他们这代人都是对新中国充满感情的,但是还觉得不够好,所以蛮为难的,所以就有矛盾。那时候抓阶级斗争就从一篇小说开始,更何况电影。谢晋也拍过一些天真的电影,但他的电影不是投机的,他一方面有歌颂,另一方面有他的思考,等于是两全了。他很聪明,他希望他拍的电影能被大家看到,有的艺术家只管自己,不管百姓的接受。电影是他的生命,而且他一定要拍出来给人民看,真正做电影的人,只要公映就很高兴。

他对女性角色的刻画是很突出的,救苦救难的肯定是女性。他影片中的女性都是善解人意的,内在很坚韧,有那种拯救的光芒。不知道是不是浙江人的缘故,他对女性很爱护,无私地给予帮助。我们上影厂原来有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有一群女导演在上世纪80年代很活跃,而这些人中大部分是谢晋带出来的,而且他是有计划的,每个人最多带她拍两部片子。等我们羽翼丰满了,我们就开始了作为导演的艺术生涯。拍《天云山传奇》的时候,他交给我更多工作,让我顺一遍剧本,他说学校里教人不用胶片,他是用胶片教我们。他就是要尽快地帮助我们成长和成熟,电影是怎么一步步变成影像的,我是跟他那儿学到的。

我对谢晋有个总认识,他是个有电影魂的人。他们对反思的欲望和认识比我们这一代要深,他的电影里蕴含着他基本的人生观。他把爱和光芒带到这个世界上,爱就来自灵魂。比如他的影片中的女性给人一种圣母感,她很圣洁,是男人们的主心骨;她很谦和,但她是一道光。这个我从来没和他交流过,是我自己的体会。后来我拍电影也会去强调这种圣母感。我小学和中学是在上海的中西女中上的,在一个很干净的环境中,世俗的一面我们都不够,不会处理世俗的事情,有时候看不懂,这是缺点。但是对做艺术有好处,你心中对神圣的东西有意识。所以我一直觉得谢晋的电影是有灵魂的。

第五代的电影里没有这种圣母的感觉,太冷峻,他们拥抱的是自己。大家受的教育不一样,对人生感悟也不一样。谢晋他们身上有儒家情怀——宽容和宽厚,对国家始终怀着儿子对母亲般的爱。■ 影视黄蜀芹天云山传奇谢晋芹忆黄蜀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