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员与律师共涉行贿受贿案

（文 / 蒲实）

东窗事发:指向张玉栋的检举

2008年8月13日，时任商务部条法司正司级巡视员的郭京毅因涉嫌受贿被“双规”。与郭京毅共同涉案的，还有时任北京思峰律师事务所主任的张玉栋，以及曾在思峰所工作过的律师刘阳。两人涉嫌商业行贿，也于8月13日被同时拘捕。数天后，原商务部外资司副司长邓湛深陷此案，因涉嫌腐败受贿被北京市检察机关采取强制措施。知情者告诉本刊记者，目前邓湛、张玉栋和刘阳由北京市检察院反贪局负责调查，郭京毅仍由中纪委“双规”。

事实上，据知情者告诉本刊记者，事发前张玉栋已自知牢狱之灾将至。东窗事发的源头可以追溯到更早的2007年初。2007年2月13日，一篇题为《通缉情感骗子张玉栋》的帖子曾被多家网站转载。在该文中，和张玉栋同居快两年的女友张雅慧，因结婚要求被张玉栋拒绝，觉得情感受到了欺骗而出此举。熟悉张玉栋的人告诉本刊记者，张玉栋在多年前就已和前妻分居，但是否正式协议离婚不得而知。他们有一个女儿，由张玉栋抚养。所谓“通缉令”在网上发表后，张雅慧曾到思峰所要求张玉栋给出明确解释，被张拒绝。据知情人回忆，当时在思峰所任职的刘阳对她下达过强硬的逐客令，勒令她离开办公室。2007年4月，张玉栋主动找到张雅慧，两人再次同居，但其间仍争吵不断。2007年9月，张雅慧在郭京毅哥哥的餐厅庆祝自己的生日。据当时参加过生日宴会的人回忆，生日宴会上，张玉栋向在场朋友宣布他和张雅慧不可能结婚，激怒了张雅慧。接近张玉栋的人告诉本刊记者，于是2007年10月，张雅慧向纪检委举报了张玉栋和刘阳的商业行贿行为。她应该还在举报信中提到了2006年张玉栋、刘阳均参与其中的几起外资并购案。

让张玉栋没想到的是，这封举报信很快发生了作用。业内有传，张玉栋可能在转账时通过银行关系已经听到过账户正受调查的风声。2008年3月，刘阳离开思峰所，加入由对外经贸大学几位校友成立的善信律师事务所。2008年上半年，中纪委开始对此案进行调查。8月13日，张玉栋被检察机关拘捕。同日，中纪委和北京市检察机关正式对郭京毅采取了措施。

张玉栋1986年毕业于北京大学法律系，同年进入当时外经贸部下属的局级事业单位长城对外经济律师事务所做专职律师。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律师告诉本刊记者，上世纪90年代初，中国开始出现合伙制或股份合作制的律师事务所，很多曾经在外经贸部长城所工作过的律师在原长城所的基础上组建了多家合伙制事务所，这些事务所的合伙人常常都是原来长城所里的同事。也正因如此，这一批长城所里走出的律师建立的事务所，其合伙人都与今天的商务部、国家外汇管理局、国家工商行政管理局等国家部委中的一些人保持着密切关系。在业界，他们是负责对口打通政府关系的一批事务所;从另一个角度，“那时的外经贸部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走出了很多商界和法律界的成功者。1998年，思峰所以合伙制的方式成立，张玉栋是合伙人之一。思峰所在业界是和商务部关系密切的事务所，郭京毅、邓湛正是和张玉栋业务来往密切的官员。

一位和思峰所有过业务往来的某跨国公司的律师告诉本刊记者，两年前他们的企业在海外并购中化集团在佛罗里达的资产，就是请张玉栋的事务所向商务部做的文件备案。当时之所以选择思峰所，有几个原因。一是因为张玉栋“业务能力很强，法律文件写得很好，能够把事情办好，这是跨国公司最看重的”。二是因为张玉栋之前为其母公司处理过反垄断审查备案的文件，处理得很好。这位律师向本刊记者回忆：“那时候还没有明确的《反垄断法》，做反垄断审查的事务所非常少，很少有人懂。该遵从哪些规则，文件应包括哪些条款，如何拿捏审批的标准，文件中哪些信息可以恰当地披露而又不泄露商业机密，这些都很少有人知道。张玉栋是做这方面业务比较早的。”那时，张玉栋的思峰所在反垄断审查的文件备案上几乎处于业界的垄断地位。

本刊记者询问了张玉栋的同学及接近张玉栋的人，均称张玉栋生活俭朴，孝顺，也很乐于帮助周围人。张玉栋来自山东青州，原是潍坊下面的一个县，去过张玉栋青州家里的人告诉记者，张玉栋的父亲是个干部，母亲也比较有修养，张玉栋的家境不算富裕，但也还不错。律师界与其有业务往来的人肯定他“业务能力很强，专业素质高”。但张玉栋“常有冲动下产生的兴趣和同情心”，“他在赚了多少钱上比较低调”，但“在女人面前常津津乐道自己处理过的一些并购案”。

郭京毅、张玉栋等的利益共同体

郭京毅是张玉栋大学时的同学。从北京大学法律系毕业后，郭京毅进入原外经贸部条法司二处工作。从那时候起，两人在工作上就有往来。当时曾在外经贸部工作过的人士向本刊记者回忆，那时候的外资司分别对口农业、轻重工业、酒店旅游业的四个处的审批都对口条法司二处，二处在条法司中很关键。张玉栋成立思峰所后，主要业务是提供投资法、公司法、贸易法和外资并购的法律服务，对口商务部的条法司和外资司。张玉栋和郭京毅的关系从此更密切。一位从事跨国法律业务的律师告诉记者，由于和郭京毅的关系，思峰所在业界争案源的情况比较多。业界有传，曾有一个律师拿着案子去询问过郭京毅，“郭京毅不理他，把案子转给了张玉栋”。

2007年，时任条法司副司长的郭京毅被升为正司级巡视员，他在同学聚会中表达过希望升官的愿望。正是在这时候，他引起了纪检机关的注意。接触过郭京毅的人告诉记者，郭京毅“很聪明”也“乐于表现聪明”。郭京毅出身于洛阳的部队干部家庭，条件比较优越。早在上世纪90年代初期，他就已经开上车。本世纪初接触过郭京毅的人回忆，那时郭京毅开的车就已经是沃尔沃。

有知情者告诉记者，确实已通过房产证确认郭京毅拥有雪梨澳乡的一栋联体别墅和建国门外瑞景高档公寓的一处房产，目前难以说明其财产来源。虽然郭京毅曾解释其房产为“老婆出钱”，但据接近郭京毅的人士向本刊记者透露，郭京毅之妻文淑芬毕业后也曾在长城所做人事管理类工作，后来进入外企，目前在某外企担任法律总监，虽然经济状况很好，但是在正常情况下仍不可能支付两处房产。

涉案的另一位律师刘阳，1995年毕业于对外经贸大学法学院，同年进入原外经贸部条法司工作，主要做起草反倾销法、贸易法和投资法的工作。2003年刘阳获得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法学院法学硕士学位，并通过纽约州律师资格考试，不久进入思峰所任高级顾问。当时在思峰所的还有刘阳的校友、对外经贸大学89级的吴小琛和90级的孟庆欣。商务部曾和刘阳共事过的人评价刘阳，“挺聪明的小伙子，做事麻利”。刘阳曾以师兄的身份告诉对外经贸大学法学系的本科师弟师妹，“在政府机关的工作对后来的律师工作的确积累了很多资源”。有传言刘阳赴美留学时，郭京毅还召集了一些律师，共同为刘阳筹集了一笔学费。思峰所的执业律师人数始终很少，这和律师事务所不能使用《公司法》的资源，合伙人之间需要承担无限连带责任有关。但在涉外经济律所的圈子内，思峰所因为和商务部的渊源而很有名气。孟庆欣曾告诉外经贸大学的学弟学妹，在思峰所的实习生就能“被商务部派去日内瓦磋商WTO的事情”，“参加商务部的代表团，跟商务部去了很多律师事务所”。后来吴小琛和孟庆欣离开思峰所，成立善信所。2008年3月刘阳也加入善信所。

61岁的前商务部外资司副司长邓湛已于2007年4月正式退休，退休前，他担任商务部外国投资管理司副司长，并在退休前夕被推荐为中国外商投资企业协会副会长。知情者告诉本刊记者，邓湛受到牵涉，可能主要和房产受贿有关。郭京毅在双井分得的商务部单位宿舍曾被张玉栋买下，目前却由邓湛岳父母居住，引起了检察机关的注意，认为其中应有交易。邓湛治病的费用和他女儿在国外的教育费用也由思峰所和一些企业支付。

接近商务部的人士告诉本刊记者，之前国家工商总局外资局某官员亦受到中纪委询问。该官员在雪梨澳乡的住宅与郭京毅相对，两人同时搬入。但不能确认雪梨澳乡和瑞景公寓的房产与思峰所是否有关系。业内有传郭、邓二人收受张、刘贿赂的方式可能包括直接从思峰所的咨询费中拿钱、牌桌上玩“诈金花”时事务所律师故意输给两人钱，以及京郊某高尔夫球场价值几十万元的会员卡。

“潜规则”与寻租空间

一位曾在商务部工作过的人告诉本刊记者，2003年前郭京毅和邓湛都曾在原外经贸部外国投资管理司工作。外经贸部改为商务部后，两人分别在商务部的条法司和外资司任职。这些曾经在外经贸部外资司工作过的人，在商务部被称为“外资一派”或“外资领导小组”。从商务部网站上记者了解到，外资司下所设的服务贸易处和制造处在外资项目上有审批和管理的职能。条法司下设八处一室，包括投资法律处、贸易法律处、世贸组织法律处等，其中投资法律处对口外资并购项目。由于商务部实行多司会签制度，在外资项目上，外资司需要咨询条法司，实际上就是外资司的所有审批业务都对口条法司的投资法律处。

这位曾在商务部工作过的人士还告诉本刊记者，投资法律处做到处长以上，批与不批，否决权很关键。“因为条法司和外资司会签，需要两司都同意，才能到部长那儿。一旦在一边被卡住了，另一边处长一个电话，问问为什么被卡住了呀，催一催，就把问题解决了。”这“催一催”一般没有什么倾向性，但也不排除有结论的情况。毕竟两个司的意见要统一协调，所以另一边也就加点速度。“在审批环节上的确有一些一直以来都有的潜规则”，因为法律规定的审批时间可达三个月，“很多企业受不住等，希望加快审批速度，就会输送些关系”，请吃饭，说好话，也不排除送礼的情况。而审批上的寻租空间，在于条款的模糊。对外资通过并购方式进入我国的产业规定，在1995年就有一个《外商投资产业指导目录》，后来修改了几次。2004年的修订版指导目录使用时间较长，2007年12月又再次新修订了目录。目录中，将外资通过并购进入我国的产业分为鼓励、允许、限制和禁止四大类。对于一些目录没有列出的“边角”行业和在归类上比较模糊的行业，条法司有司法解释的自由裁量权，从而留下了寻租空间。

而思峰所是向有关部门输送利益和关系的渠道。和思峰所有过业务往来的律师告诉本刊记者，“思峰所与政府的关系当然是跨国公司找它的重要因素，这也是业界公认的规则。跨国公司在世界任何地方都重视与政府打交道，重视与政府的关系，公共关系和政府关系部门就是专门与公众、媒体和政府打交道的”。实际上，从国际范围看，在商务活动中，宴请、送礼和给恩惠是商业的必要活动，只是这些活动受到两方面的规范。一方面是中国法律对政府公务员的规范，所收贵重礼品都应该上缴。另一方面，母国也有针对其海外公司的法律，比如美国的《反腐败法》（Foreign Corruption Act Practice，简称FCAP)就规定企业不得以贿赂手段取得商业交易。但企业并非圣人，商业的行动原则和逐利动机常常会和法律相冲突。这也是华尔街上投资公司、商业公司频繁出事的原因。

然而中国的特殊之处在于政府对商业活动的深度参与。一位在投资银行工作的人士告诉本刊记者，“有审批的权力，就有寻租，就有腐败”。而在中国活动的外国投资银行和跨国公司早已深谙中国的“潜规则”，“他们都懂得积极以高薪吸收高干子弟”。

也正是因为政府部门审批和管理权力的存在，在涉外商务领域产生了一类专门对口政府各部门的律师事务所。一位接近思峰所的人告诉记者，“一般的事务所负责公司之间外资并购的所有法律文件。而这类对口政府各部门的律师事务所就负责审批和备案这一块业务，同时负责打通相关政府部门的关系。思峰所对口的是商务部，还有其他的律所分别对应外汇管理局、工商总局等所有参与外资并购审批的部门”，业界心知肚明，这些律所往往成为一些相关部门官员的小金库。

郭京毅等涉案四人都曾参与过一系列外资法、贸易法的立法，但在业界看来，这并不异常。不止一位法律界的业内人告诉本刊记者，“张玉栋从事涉外法多年，在这个领域的确是专家”。政府的部门立法一般都有专家委员会的参与，而所邀请的专家很多来自律师事务所。张、刘二人受邀也很正常。一些媒体质疑郭、邓曾参与过2006年8月《关于外国投资者并购境内企业的规定》（10号文）的起草和制订，是否会有“立法腐败”。事实上，该规定由商务部等六大部委共同制定，“郭京毅和邓湛能够起到的作用实在太有限了”。■ 官员张玉栋行贿受贿律师咨询法律律师刘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