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田沁鑫:《明》是一场冒险
作者:马戎戎(文 / 马戎戎)
( 《明》剧的表演风趣、自由,一改往日观众对田沁鑫作品“沉重”的印象
)
《明》这个戏,如果说有原型的话,也许是朱元璋、建文帝朱允炆还有朱棣。老皇帝年纪大了,想把江山分给三个儿子,他对心腹人说:我本想一人一份,传了得了,可再仔细一琢磨,不行啊。心腹人给他看了故事,是莎士比亚的《李尔王》:李尔王老了,他把江山分给了手下的女儿们,结果自己却落得四处流窜,江山也被外敌攻陷。朱元璋不可能看过《李尔王》,燕王朱棣有哥哥,却不仅仅是两个。三个儿子,为了争夺唯一的王位互相残杀,故事里的三皇子,原本懦弱无争,却最终被迫起兵夺取政权,得了天下。这样的故事,不发生在明朝,也许会发生在清朝;不发生在中国,也可能发生在英国。田沁鑫看《明朝十六帝》,在朱元璋的生日旁边批注“天蝎座”,让人看了不禁莞尔。朱元璋为什么不能只是一个天蝎座男人?而每个人,也许都是现实中的三皇子。
找编剧的路子是别致的,写过《明朝那些事儿》的当年明月,现在看来,他为这个戏贡献更多的是思想性和历史知识,而不是文字本身。舞美是别致的,画家夏小万的《万里江山》图,画在巨大的纱屏上,一层层垂下来,把十六个穿黄袍的帝王遮掩在里面。形式也是别致的,演员们像是在演着,也像还是在排练,自己一头说,又自己一头把刚说过的消解了,是戏言还是正经话,自己领会吧。
比起当年的《生死场》、《赵氏孤儿》,田沁鑫的戏,这些年,渐渐少了烈性,多了智力上的游戏感。时不时地,还来个小幽默。三皇子有个美人儿,那美人儿是男人扮的。一个男人,坐在那儿,头上插朵花儿,披件绸子衣裳,也就是了。满堂的观众都瞧得出来,三皇子却一本正经地对着“美人儿”说话。观众都笑,但想想就是那么回事:对一心争夺权力的皇子们来说,美人儿只是个象征,是谁,倒无关紧要。三皇子最终得到了权力,跻身于十六帝之列,象征权力也象征传统的镜框,在他们手中传来传去,传去又传来,谁也不知道怎么结束这个游戏。
田沁鑫说,她现在看自己从前的东西,觉得那东西来自身体本身,特别性感,“那种东西会让男孩特别高兴,骨子里特别热烈的女生也特别高兴”。可是她现在不再喜欢,因为虽然猛,却自恋、强迫。
现在,看她的戏,更多的感觉,是有话要说。要说的话题,也越来越严肃。从举轻若重到希望举重若轻,田沁鑫把这视为一种个人的转变。正如她自己所说:“做《生死场》的时候,我觉得比较有灵气,因为个人天赋好。但写得很艰难,我要得特别强烈,要特别好的,有很强很强的爆发力。但这种东西是青春作证的,你让张艺谋再剪一版《红高粱》,他也剪不出来了。”她说她喜欢的导演是黑泽明,早年间的东西暴烈,可他所有电影里的人都不自杀,自己却自杀了。自杀一次,没死成,打那以后,东西做得越来越平和,人也长得跟老菩萨似的,到最后拍《八个梦》,平和沉静的散文式的片子,到最后伞散开,也是轻轻的,可所有观众都哭了。
现在她看书,学习茶道,不排戏的时候,就把自己藏在家里。家里布置幽静,一派古典之风。茶桌旁的靠枕,透出暗暗的金色来。
“所谓一个人艺术生命长久,最基础的是生命长久。”田沁鑫说。
( 田沁鑫
)
记者:你排过《1699桃花扇》,又排了《明》。你对明朝的爱好打哪儿来?你用什么眼光看这个朝代?
田沁鑫:我比较浅显地看过一些明朝的书,比如说《明朝十六帝》、《万历十五年》、《白银资本》。至于《明实录》、《明史》之类我就不看了。我觉得那个朝代挺辉煌的,很开放。我看过一次“春宫图”展览,那种假的生殖器,小贩就有,走街串巷放在篮子里,小女子像挑物件一样随意挑选。晚明时出了个女子柳如是,她是女教书,女知识分子型的,着男装,和复社名人狂聊,在外同居,非常开放。明那时候的白银储备是最多的,基本是那时候的美国。郑和七下西洋,船是长四十四丈四尺、阔十八丈。
在我看来,明王朝是汉人生活到了一个顶点。
明朝的统治者,皇帝,也非常有戏剧性。建文帝在位四年,对知识分子的重用高过了朱元璋,接的是唐的那口气。十六帝里面,包括最后的崇祯,都是非常勤政的。也出过嘉靖这种偏爱修道炼丹的,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故宫。
记者:你认为《李尔王》的时代和故事,与大明王朝有什么共通之处?
田沁鑫:伊丽莎白一世女王一辈子英明,晚年的时候也有昏聩迹象,莎士比亚就给她写了一个戏。《李尔王》里说,分还是合,这是个问题。大明江山不分江山,也不分权,他讲的是大一统集权。
记者:这么严肃的话题,你却刻意地采用一种看似散漫和戏谑的方式来表达,甚至不惜自我消解?
田沁鑫:重要话题和沉重话题,要看你用什么方式说出来。原来我的剧本是一种很直接的东西,有人会觉得很好,很有冲击力,也有人会觉得,你强迫我了。其实有时候深刻的命题,不是直接告诉你,而是以身作则。我现在觉得,我有一种态度的友好和转变,这是我一直考虑的一种“场”,舞台和观众席之间的场。《明》是我这次的一种尝试。这个戏编排得很严谨,但形式非常自由和松弛,这是个很大的冒险。这个东西是不是能被观众接受,我觉得比墨守成规,比熟练工种有意义。我之前的戏,立意都很正,形式上却没这么开放。这次的开放性,对我来说,是半成品,没那么成熟。这次,毛坯做出来了。我们还是挺高兴的。
记者:三皇子的形象很有趣,开始时懦弱无争,最后被迫起兵。原型朱棣是这样的人么?三个皇子,老大信佛,老二好道,老三是个儒生。这么安排,有什么意思在里面?
田沁鑫:我相信,越强大的人,越有他仁慈的一面。你问我为什么把他安排成一个儒生?我觉得中庸比较有意思。儒学,其实是教男人在东方的土地上怎么生存。人间正道是沧桑,不是黑,不是白,也不是半黑半白。这样的一条路是中国人安身立命的基础。你太锋芒了,就会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对于中国这样一个灾难频繁的国家。《论语》也好,儒学也好,其实是在这块土地上生存下去的一个指南。
记者:你怎样看待《论语》热?
田沁鑫:我觉得都是中国人根脉里的东西。小孩子在家里被父母宠着,出来之后怎么在社会上生存,没人教过他,他就会非常痛苦,非常恐惧。一毕业,所有毕业生都有职场恐惧症,怎样处理人际关系就成了非常大的事情。没有出路的时候,一听这个,觉得是方法论。
记者:你觉得这种方法论能解决根本问题么?老三学习了方法论,从游戏边缘回到权力中心,但他没有能改变这个游戏规则。皇子们的相互残杀没有改变,那个镜框还得一代一代传下去。
田沁鑫:我的台词里说:“为了天下的延续,这才是最光辉的人性。”有人质疑我,让儿子们相互残杀,这难道是最光辉的人性?其实在老皇帝看来,他不一定忍心让皇子们相互残杀,但没办法,要经过残酷的竞争,胜出者才能担当江山,因为他够强大。在祖宗江山社稷面前,只能有一份担当。
所以这个戏其实结束在问题上。最后,老三问:“父亲,我如何能成为英明的皇上,管理庞大的帝国?”这个问题其实留给了大家。因为没有人知道答案。■ 冒险一场明朝田沁鑫李尔王朱元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