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余隆:北京是亚洲的萨尔茨堡
作者:李菁(文 / 李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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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届北京国际音乐节上,来自意大利、德国的著名歌剧选段让观众一饱耳福
萨尔茨堡最美的季节莫过于音乐节这一黄金时刻了 )
余隆的名片上印着他数个头衔:北京国际音乐节艺术总监、中国爱乐乐团艺术总监、广州交响乐团艺术总监。“还有全国政协委员”,他突然打趣地自己加了一句,然后哈哈笑起来。在“音乐家”与“音乐活动家”两重身份之间,余隆现在的身份似乎更倾向于后者。按国际标准制式打造出来的北京国际音乐节,无疑是他最得意的“产品”。
把音乐变成生活中的一环
三联生活周刊:今年是北京国际音乐节举办的第11个年头,创办北京国际音乐节的初衷究竟是什么?您是怎么参与进来的?
余隆:中国人真正的音乐生活时间其实并不长,之前我们也有一些音乐会,但都零零散散、不成规模,为此,老一辈艺术家也一直在呼吁,在中国,尤其是在北京这样一个文化中心,应该有一个与之地位相称的音乐节。当时我还在国外,也一直建议此事,一直到1998年才完成。所谓音乐节,就是在特定的时间和环境内,策划与组织很多音乐活动。我们希望通过这种形式,使音乐成为人们生活的一环。
三联生活周刊:是一个纯民间发起的活动还是官方行为?
余隆:我们是在北京市支持下组建的,而且从头开始就是在北京市和文化部两个部门支持下完成的。音乐节这么大的一个活动,没有政府背景,靠个人单打独斗,肯定组织不起来。这一点中外音乐节概莫能外。
三联生活周刊:创立之初,大家对音乐节这种形式还是很陌生吧?
( 余隆:年轻观众越来越多,这毕竟是一个进步
)
余隆:1998年第一届北京国际音乐节时,中国人普遍对音乐没有概念。前几天我和一些音乐家还感慨:第一届、第二届音乐节时的观众跟今天的也没法比。这么多年下来北京音乐节不但培育了市场,培育了观众,也培育了中国的音乐文化。
北京音乐节从一开始我就建议做成一个“长线”的项目,音乐节能走过10年、有今天这样的结果,应该说与我们最初的定位有关:它必须是艺术至上、经过长期的工作,必须与国际接轨、与职业接轨。这么多年下来,现在看来坚持这些是正确的。
( 第十届北京国际音乐节上,谭盾指挥《马可·波罗的四条神秘之路》
)
三联生活周刊:筹备北京音乐节时,您期望把它打造成什么样的?是否有一个借鉴模式,比如像萨尔茨堡音乐节或别的什么?
余隆:对,从艺术结构上讲,我们主要参照萨尔茨堡音乐节。音乐节各种各样,有美式的、欧式的,也有歌剧节等。我们和萨尔茨堡音乐节唯一的不同是,北京是个大城市,而萨尔茨堡是靠步行就能解决的小城市。国外通常都把音乐节设在小城市,当地政府利用音乐节来推动整个城市的营销。但在中国特殊的文化环境和政治文化气候下,我们只能选在北京。
三联生活周刊:对您当时来说,是寻求赞助更难,还是请一流的艺术家更难?
余隆:都难。这是一个循环:资金不落实,请艺术家就有问题;艺术家由于对中国的不了解,不来参加,赞助商又很难落实。当然我们是逐步解决的,这其中的故事太多了,简而言之,这是逐步解决的过程,是中国人慢慢了解“音乐节”的过程,也是世界了解“中国音乐节”的过程。
三联生活周刊:现在音乐节的赞助商都是国际著名企业,这是一开始就这样定位的吗?
余隆:我们对赞助商是有选择的,因为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也是音乐节形象的问题。说到底,这是个标准问题。
三联生活周刊:刚才您提到萨尔茨堡音乐节,给大家感觉整个城市都笼罩在音乐当中,音乐是一个城市的话题。而在北京,国际音乐节似乎仍是一个小圈子的活动和话题?
余隆:音乐永远是个小圈子,不是大圈子的话题。什么是小圈子,以什么来比它是个小圈子?中国的一个小圈子,可能比某个国家还大。我比较抵触“小圈子”的说法。反过来讲,我就是为“小圈子”服务的,把喜欢音乐、热爱音乐的“小圈子”的人的工作做好,是我最重要的工作。
三联生活周刊:最近几年的音乐节都会设置一些大师班、音乐欣赏班,这些举动的初衷是什么?
余隆:我们做了10年公益类的免费的大师班、免费的音乐导赏等等,这是一个社会责任的承担。我是音乐工作者,在公益事业上面我只能做一些我力所能及的事情,音乐教育就是我所能关注的事情。
制造音乐的“标准制式”
三联生活周刊:您的身份是音乐节的“艺术委会员主席”,可以说,每年的音乐大餐都由您来负责组装。每年在节目设置上有什么考虑?比如就歌剧来说,有《玫瑰骑士》,也有《尼伯龙根的指环》,这样安排的背后是否有难易程度的考量?
余隆:你去LV店买东西,人家会说,这个是给高端的,那个是给低端的吗?——音乐节不是超市,我们不会去做超市,我们做的是精品店,而我们的社会是需要精品来引导的,引导导致进步。
你也可以说我们音乐节就是“引导”的姿态。我一直认为,社会需要引导而不是迎合,如果一味迎合,这个社会是会堕落的。作为一个有责任心的社会工作者,责任在于引导社会往一个健康的方向发展。虽然我不能说古典音乐是引导社会的一个动力,但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它是一个引导人向上的精神寄托。
不过,每年音乐节节目的不同搭配,还是有一定考虑的。从艺术层面上讲,原则上不同类型都得有,各种类型的都要呈现,就像我们学古诗一样,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的都得学,而更多的,其实是技术层面。比如说,正好今年这部戏能约上,有的戏订货也得等到3年以上到货,只能再等。这些音乐观众根本不存在难易程度,出于音乐作品的难易程度而进行搭配,只是外界的一种揣测而已。
三联生活周刊:组装每年的大餐时,有什么具体标准?
余隆:我用四个字解决所有标准:好的,对的。不是好的必是坏的,不是对的必是错的。千万不要跟我说什么灰色地带,也许我偏激,但在我看来,所有在艺术上处于模糊地带的,都是因为在艺术上没有标准。当艺术有标准时,人人都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说到“标准”,我有一些感慨。其实这当中有很多东西值得探讨:我们的标准到底在哪里,以什么来衡量我们的标准?也许我受的是德国式教育吧,对细节比较在意,我们从合同到所有赞助商,都非常有严谨度,包括我们出合同、出文件的制式,都要成一套标准制式。从一开始,类似的细节都被高度重视,“魔鬼存在于细节中”,“细节造就伟大”。
还有节目单上对音乐家、曲目的翻译,港台有港台的翻译,牛津可能有牛津的翻译,我们要采用哪种翻译法,这其实也很讲究。前段时间,“北德广播交响乐团”访华演出,国家大剧院的宣传里把指挥翻译成“多赫纳伊”,说因为国家大剧院这样要求。这个人在德国已约定俗成地被称为“多纳伊”,我就很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翻译?这次柏林歌剧院来演出,我还同他们在交流。也许是因为他名字里有个doh?大家知道h是不发音的。如果这样翻译的话,马勒是不是要翻译成“马赫勒”,勃拉姆斯是不是要翻译成“勃赫拉姆斯”?翻译方法一种是约定俗成沿袭下来的,还有一种是对对方文化的了解。不能因为某一个人的喜好随便翻译。
这些只是冰山一角了。所以艺术翻译的背后也还是一个艺术标准问题,在我看来,应该有一个标准制式的认同,不能随意。现在看来,在中国这样一个绝大多数人尚未进入到标准的职业制式范畴、职业标准如同天书的情况下,北京音乐节能保持10年的国际水准,正是多年强调国际标准制式才换回来的成果。我常说的一句话是:整天说搞“事业”,你连“职业”都做不到,何来“事业”?
三联生活周刊:对大众来说,可能用一些比较世俗的标准来衡量音乐节,比如是否来了大牌,我们记忆中,每年音乐会都会有国际级的“大牌”来,比如西蒙·拉特或艾森巴赫、巴伦博伊姆等,这也是音乐节必须要保证的一个环节吗?
余隆:大不大牌的问题,重要的是你自己怎么看待他,你的知识结构是不是能够对他是否“大牌”做一个判断。我们选择人首先是艺术上负责:够不够艺术节的标准;其次是技术负责:他正好今年能来,或者只能排到明年。够标准的就开始排期。
三联生活周刊:每届音乐节都会推出中国本土音乐家的作品专场,这是一个必须设置的环节吗?会不会出于增加“中国元素”的考虑而降低标准?
余隆:中国音乐节必须有推本土作品的功能,这是一个原则问题。必须给他们提供平台,有和世界对话的机会。怎么推法,是按国际标准来推还是用土办法“忽悠”,这是两个概念。推中国我也要按国际标准制式来做。
其实,中国第一流的人才不得了,我只是觉得我们的机器并没有完全开动起来。我们根本没意识到中国现在除了经济之外,文化力量是很强的,我们完全可以做得更好。我们经常拿一些自己觉得很好的东西去打动外国人,但经常不了解对话的环节在哪里。
文化对话
三联生活周刊:在一个快餐化时代里,你希望大家怎么看待古典音乐?
余隆:我经常说,音乐跟水一样,而人是容器。音乐进入人的身体,就像水进入容器一样,人是什么形状,音乐就呈什么形状。每个人对音乐的反馈,其实就是你的形状。每个人听音乐没功利性目的,其实只是精神上的需要。
音乐和其他东西还不一样,音乐没有外行。我和你唯一的区别,是在这个社会里的分工不同。我就是一个实干者,一个工匠,做技术活的工匠,除此之外,在音乐面前我们是平等的。不能说我是从事这一行的,就比你听得更高明一些,好比说一个厨子吃饭就比你吃得更高明一样。我不愿神话或过于夸张音乐的魅力,但是音乐,让我们看到了我们自己的内心世界。
三联生活周刊:说到音乐的作用,今年5月,您带领中国爱乐乐团访问梵蒂冈,被称为“管弦外交”,这次经历对您来说是一个很特别的经历吗?
余隆:“管弦外交”不是我说的,是媒体说的。我将之理解为一次音乐对话。我们为什么去,去了之后要表达什么,用什么样的东西来体现中国人对世界文化的包容和理解?这些都很值得思考。我们去到那里,是让人家知道我们中国人对世界文化是有深刻认识的。
为什么选择莫扎特的《安魂曲》?因为莫扎特的《安魂曲》是一部感人的宗教作品,我希望通过这次演出,让所有人看到中国人对世界文化的了解程度。本来定了一个其他返场曲目,但是我强调一定要有一个非常漂亮的返场,选《茉莉花》也是有道理的。作为我们做文化的来说,更有责任输出中国文化的理念。但怎么输出,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你一定要用别人听得懂的语言去告诉别人,文化是需要相互尊重的,我希望让教皇意识到,我们和他在文化上的对话是平等的。
三联生活周刊:从您对现场的反馈看,教皇对演出的赞赏是出于文化上的赞赏还是……
余隆:当然!你们对西方人太不了解,或许说,西方人不像你们想得那么复杂,他不会为了让你高兴而假意说些奉承话。你们去看一看教皇的致辞就知道了。(“我感谢爱乐乐团及合唱团,并向那些筹划组织的人士和各位演出的艺术家祝贺,他们以高超的技巧、细腻和优美的演绎,演出了一个属于人类艺术遗产一部分的音乐作品。在这群如此出色的艺术家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他们所代表的伟大的中国文化及音乐传统,而他们的演绎也帮助我们更了解一个民族的历史,包括这个民族的价值及高尚抱负。”——教皇致辞节译,由北京国际音乐节基金会提供)
西方世界对中国的了解已经远远落后于中国对西方的了解,他们不知道今天中国的样子。如果演出所谓中国作品其实很简单,但这是60年来第一次破冰之旅,梵蒂冈对整个中国文化是完全没有概念的,我觉得在梵蒂冈最成功的是,让大家看见了今天中国对世界文化的了解和宽容度。
三联生活周刊:音乐节已坚持10年有余了,从您的个人经历看,它对我们的精神世界有什么样的作用?
余隆:如今对古典音乐感兴趣的人越来越多,对世界感兴趣的人越来越多,年轻观众越来越多。这毕竟是一个进步。
现在是一个全球化的社会,再也不可能闭关锁国,再也不可能在小圈子里过日子,再也不可能像鸵鸟那样把头埋在沙子里,躲避外面的世界。就像一位著名艺术家所说:“衷心祝福北京音乐节。现在中国是一个具备世界级实力的国家,就应该有容纳世界文化的胸怀。”我觉得这句话讲得非常漂亮。我们既然有这么强大的实力,可是对人家文化不了解,怎么去影响别人?我们既然在经济上被看成是一个有影响的国家,文化相对的东西在哪里?
这次音乐节上,彼得·鲁策齐卡指挥那场音乐会时说,现在全世界谈论的音乐节只有三个:萨尔茨堡音乐节、瑞士卢塞恩音乐节和北京音乐节,毫无疑问,北京是亚洲的萨尔茨堡音乐节(这句话可不是我说的,鲁策齐卡是萨尔茨堡前音乐总监)。我觉得,音乐节必须是一个品牌,它是中国看世界的窗口,也是世界看中国的窗口。
今年恰好是中国纪念改革开放30周年,大家从经济方面讨论的比较多。而我认为,北京国际音乐节正好是改革开放这10年的一个标志性的诞生物。国际音乐节11年的经历给中国音乐生活带来很多启发,中国很多音乐活动,包括中国爱乐乐团的建立,与音乐节有因果关系。它对未来中国音乐生态的贡献,也是一个值得长期关注的话题。■
(感谢北京国际音乐节基金会胡蓓颖小姐对本次采访提供的帮助) 萨尔茨堡余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