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洛阳故事和罗马露台
作者:苗炜(文 / 苗炜)
公元547年,杨之路过洛阳,这时候的洛阳已经是一片废墟,他感怀兴衰,写下了《洛阳伽蓝记》。他大概不会想到,等到唐朝时,洛阳再度繁华起来。李碧华写过一篇很短的文章,幻想自己坐着一辆超越时空的地铁回到了唐朝,开始在洛阳旅游,从邙山脚下游至魏家园子,那时他们的“魏紫”牡丹盛放,然后逛到端门街,“那儿盛陈百戏,灯天烛地”,“当龙灯的火焰吐尽,月也淡薄,花也倦昏,不管遇上什么,也只好乘最后一列地铁回到香港了”。柯杨写过一本小说叫《洛城故事》,他描述了一个工匠,一边辛苦工作,一边期盼着和战乱中离散的妻子重聚,他精心雕刻佛像,想把自己妻子的形象也融入其中。柯杨是个博士,学艺术史,业余写小说,但这小说写的是幻境,看得我晕头涨脑。倒是书后附有一个长文,《洛阳是一座什么样的城市》,非常明白好看。他讲述自己在洛阳考察的故事,感叹中国古建筑99%都毁掉了,只剩下1%,而颠来覆去的建设一直没有停止。
柯杨还在写另一个小说,叫《长安的烟火》,他把其中一些章节传给我看,文章开头是1910年的波罗的海海滨,两个退役的军官谈论中国长安。我问他这样一个小说为啥要用西方人来开头,他认真地回信:“构思这些文字的过程中,我也受到了很多我可以接触到的文学作品、乃至建筑理论的影响,包括博尔赫斯和卡尔维诺。让他者讲故事的手段有些俗套,不过却是故事的前提,因为西风濡染下的我们已经不同于我们的先人,我们今天看到的‘古代’,事实上是一种基于不同关心的错解,这是我从事的艺术史研究的一个基本立论。而这种错解引起的‘幻觉’是我很多小说的核心主题。”
最近有本书叫《杜甫的五城》,作者赖瑞和研究唐代的军事与边防制度,他在祖国大地上旅行了4年,在长安城流连,驱(自行)车登了李商隐的古原,和杜甫一样去“谒昭陵”,还寻访了大明宫——其实就是几个大土堆,看了玄武门——如今是一片玉米地。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话是这么说,但我总疑心,这样的寻古之旅是不是太做作了,1000年多前的事情,我没有那么好的想象力。如果让我来一趟穿越之旅,我也不喜欢回到任何一个盛世,大概是《茶馆》看多了,我宁愿回到清末民初的北京,在大酒缸里喝点儿老酒,买点儿羊头肉,和一个穿青色裙子白褂子的女学生谈谈恋爱。
柯杨还谈到《罗马露台》这本书,他说,这小说的灵感可能来自于著名蚀刻版画家乔瓦尼(Giovanni Piranesi)及其作品,我就上网找这位画家的作品看,发现Piranesi也是一种三维绘图软件的名字,画家笔下的罗马现在还是装饰画行当里的热门产品。其实,也有许多画家描绘过北京城,每次看到,都让我黯然神伤。美国有个建筑师叫路易·康,他说城市是提供所需的地方,孩子来到城市,看到一些事物,让他决定着一生想要做什么。我在北京看到的,就是老东西被毁掉,新东西不断冒出来,但从一个更大的历史维度来看,这也没什么好可惜。曹植的文章早就说了,昔汤之隆也,则夏馆无余迹;武之兴也,则殷台无遗基;周之亡也,则伊洛无只椽;秦之灭也,则阿房无尺梠。汉道衰则建章撤,灵帝崩则两宫燔。拿柯杨自己的话说,中国古代建筑史其实应该写作“中国古代拆迁史”。
北京也有许多地方没有拆掉,被有钱人接收下来,进行一番认真的改造,再强调其传承。最近我也有机会进行一趟“穿越之旅”,前门东大街23号,现在号称是北京顶级的奢侈场所,有法国餐厅意大利餐厅日本餐厅还有画廊,原来是清末的美国大使馆,1971年周恩来先生在这里接见过基辛格。我对这地方没什么印象了,一位朋友说,这里原来是“炎黄国医馆”,还有一位更上岁数的朋友说,这里是“首都工人民兵指挥部”,1976年“四五运动”,“革命群众”就放火烧过其中一栋小楼。我沿着整修一新的前门大街去找23号,就如同处身于电影布景之中,早年间我也到这里寻访过八大胡同,那也曾经是北京最了不起的社交场合,赛金花、小凤仙都在那儿演出过今古传奇。走到前门火车站,有个小伙子拦住我问“住不住宾馆”,要不要参加“北京一日游”,我问他“23号”在哪里,他一指马路对面,“就在那儿”。我放眼望去,那里的灯光很低调地奢华着,香车在引导员的指挥下停到马路牙子上,美女款款入场。走进院子,正中的草坪上正搭建舞台,盛陈百戏,灯天烛地。等散场之时,月也淡薄,花也倦昏,我怎么也打不到车,远处城楼之上的灯火依旧亮堂堂的,仿佛永远不会熄灭。■ 文学故事罗马洛阳罗马市文化露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