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吕建民这半辈子
作者:马戎戎(文 / 马戎戎)
在过去的5年间,吕建民在北京的“地下电影”圈子里,有着“教父”的头衔。那一年贾樟柯的《世界》公映,在一个活动上,贾樟柯对他说:“我们没有合作过,但你对推动独立电影发展所做的无私的贡献和帮助,我们都很感激你。”
吕建民说,在他声誉最盛的时候,每天都会接到许多不知名的导演的电话,请他吃饭喝茶,希望他能帮他们一把。当然,饭局结束时,经常是他请客,因为那些导演的经济状况比他差。
吕建民在北京地下电影圈子出名是因为《巫山云雨》。那部片子经他的手,一下子发行了40多万张DVD,连导演章明自己都惊着了,拉着他问:“能给我分点奖金么?”
其实这个成绩吕建民自己也没想到。那是2002年,他在福建做地产失败,到北京时,身上只有几千块钱。“机缘巧合,正好遇到个朋友手里有着《大力水手3》的发行版权,当时我根本就不懂发行,也不懂影视,但我懂得这是个好东西。‘大力水手吃菠菜’,当时谁都爱看,所以这根本就不愁卖。我就赶快找人凑钱把这个版权买了下来,然后又转了出去,赚到了点儿钱,于是,从这儿开始,我干上了根本就没想过我能干的行业——影视发行。”吕建民说。
《巫山云雨》在各个电影节上得到了许多奖,但在国内一直没有机会上映。吕建民原本只想买《巫山云雨》的发行权,但章明强烈要求他把《秘语十七小时》一并买走。吕建民发这个片子的手段并不见得多高明:以“情色”做噱头。用吕建民的话来说就是:“有一点暧昧,做了一个比较黄色的包装。”然后加了两句广告词,一句是“被禁八年,重见天日”,一句是“中国第一部分级影片”。
这个片子用这样的方式一包装出去,当时订单就达到了15万张,最后竟销售出了40多万张,利润达到了100万元。这个结果大大超出了章明自己的预期,在他的预期里,片子能发出5000张到1万张就是成功。
吕建民说,他并不认为这样的包装方式是正确的,至少在道德标准上不正确,有错误引导消费者的倾向。然而作为商人,他非常清楚地认识到,当时用文艺片的方式去包装是行不通的,因为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消费群体:“如果打着纯文艺片的招牌,你说这电影能有现在这么大的影响力吗?我也想走纯情,但市场不是我说了算的,包装是手段,有人看,有更多的人看到这部好电影、好作品,才是我们的目的,不是吗?这样的想法错了吗?难道让它躺在音像店里,养在深闺人不识就好了吗?”
宣传画和宣传语在全国的音像店里粘贴着,有记者见到了觉得奇怪,打电话问广电总局:这部电影为什么要被禁8年?中国电影分级什么时候开始的?广电总局当然一头雾水:我们从未禁过这部电影,中国电影也没分级。但这新闻却把这片子的销量进一步炒热了。
吕建民说,在这场风波中,他的策略是“躲”。章明给他打电话,他对章明说:“你可以接受任何媒体采访骂我,你也可以说你不知情,你只要不把我说出去就行。”他不接受任何媒体的采访,包括国外媒体的采访。
私下里,他有自己的盘算:“我只是做发行的。导演顶多罚两万块钱写检查,我也一样,而且处罚会低。我又没违法,还是民营企业,不在你的系统里,你还能把我怎么样?”
政府确实也一直没把他怎么样,吕建民却接连用这种方式把一批这样的电影做成了音像系列,包括路学长的《长大成人》、盛志民的《心心》、李玉的《鱼和象》。
与许多人想的不同,这些电影的DVD全是正版:“音像是文化部批,文化部认为中国影片不需要报批,我觉得这些电影肯定是中国影片,所以我们就没报批,按正版发了。”
这批电影的宣传方式,和《巫山云雨》的手法是一样的。表面上各位导演在媒体版面上义愤填膺,同口谴责奸商行为,实际上却无一不欢欣鼓舞:我们的影片终于能够让中国人看到了。于是几乎所有的第6代导演的片子都找上门来,吕建民就顺手一系列发下来了。
“我觉得过去中国独立电影在冰城下,是我歪打正着一头把它撞破了。”吕建民说。他说,对于他自己发行的电影,他是真的喜欢看,比如《安阳婴儿》,审美趣味主流的观众可能会觉得沉闷、消极、枯燥,可是吕建民是真的喜欢,他觉得,那种无望的生活就是这样的。
“有一段时间,我的状态就是这样的。”吕建民说。
吕建民认为自己是有文艺情怀的人。少年时代,他是不折不扣的文学青年。那是20世纪80年代,他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靠父母的关系在县城里找到一份工作,却又心思不在上面,只是不停给县城里的文学刊物《浦城文艺》投稿。那时间他的状态也非常文学化:长发,领导和他打招呼他不理,因为觉得那会失去尊严和骨气。
因为会写小说,他参加了福建省文联的第二届作家班,第一届的学员是舒婷他们。他喜欢福州,这是他曾经幻想过的大城市,在这个城市的文联大院里,他过着想象中的艺术家的生活:聚众喝酒,时时大醉;醉后回到宿舍,不管同宿舍的人睡着没有,都把灯打得大开,大声喧哗,并视之为率性。
作家班结业,他是唯一没有被推荐到大学去的学员。那时作家班的学员,结业后好的被推荐到北京的大学,最差的也会被推荐到省里的大学。
艺术家的光环卸去,人生被打回原点,他立志不回小县城,要在福州扎下根来。他租了房子,靠给报社、电视台写稿为生,没有户口,没有单位,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和自己的一支笔。
也许是因为有这段经历,对于那些处于“地下”状态的年轻电影人,他能体谅他们的处境,并不仅仅把他们看做生意伙伴。
吕建民记得,那时有一个导演“鬼鬼祟祟到电影学院来见我”。他请导演吃饭,盘子端上来的时候,有一道菜是鸡腿,那导演拿起鸡腿的时候说了一句话:“好香啊,真香啊,我已经好久没吃这个了。”
那顿饭吕建民基本上没吃,所有的菜全部被那导演吃掉了。吃完后,导演还把剩下的菜全打了包,包括汤。他说:“这鱼汤可以拿来泡米饭。”
后来,吕建民和这个导演签约,帮他租了房子,还给他生活费。再后来,导演回了大学当老师。
那时,吕建民的身份,已经从“发行”,转成了“出品人”。
这些地下电影音像发行的最好时期,是2002到2005年。因为随着电影政策的宽松,很多过去的“地下电影”,都获得了走上大银幕的机会;而随着市场作用的增强,2005年之后,“地下电影”这个名词逐渐转换为“独立电影”。
吕建民自己观察到,这些年,这些“地下电影”音像制品的销路,慢慢变得不好了:“从开始的40万张,到后来的十几万张,5万张,后来都固定1万张,到现在就是一万张几千张。”他的解释是,“大家可能是刚刚接触这种地下电影,觉得很神秘,慢慢你看多了以后,觉得也就这么回事。包装成情色片这种招数,老百姓也看多了”。
从2006年开始,吕建民开始致力于一些小成本的商业电影的制作和发行,尝试之作是雪村导演的《新街口》。这部电影的质量粗糙,但他认为,自己这条路的方向是对的,因为这是“时势”的需要。
吕建民相信,个人的成功和失败是离不开时代的。2002年来到北京之前,他在福建曾经有过暴富又破产的经商经历。
1985年进入作家班,1986年结业,之后,他在福州“漂”了6年。1993年,凭借过去6年里积攒下来的在媒体的资源,他开了自己的广告公司。
那时在福州,广告业还是没开发的行业,福州有钱的小公司已经不少。吕建民公司里有个英国设计师,当时全福州的老外加起来不到5个,吕建民带着英国人到处跑,所有的有钱人都被震住了,觉得他的公司实力雄厚。于是吕建民的业务好做得不得了:“我什么都不懂,就觉得这个钱怎么就这么好赚。”
1996年,福州房地产市场起步,吕建民从广告转行地产,在市中心一气开发了6万多平方米的小区,走到了个人事业的顶峰。对于那一段时期的状态,吕建民形容是“张狂”。结果1997年赶上国家的宏观调控,银行贷款无法到账,为了套现,房子赔本卖掉了。吕建民瞬间破产:“卖了车卖了房,最后连女儿的学费都交不起了。”吕建民记得,那一次送女儿回姥姥家去,他身上只有10块钱,全给了女儿,自己只能步行回家。
那一年,吕建民33岁。1997到2000年,整整3年,他足不出户,在家反省,反省的结果是:他的成功是偶然的,失败是必然的。“那时候经济形势非常好,傻瓜都能赚钱,后来失败是必然的,因为我的性格不是一个商人的性格。反思之前赚到的钱,那不过是借着很好的经济形势耍耍小聪明,后来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那3年,日子过得无比灰暗。吕建民说,那种生活状态,是主流电影里从来没反映过的,所以来到北京后,他看那些地下电影,一下子起了共鸣。
38岁,吕建民冲着一个朋友的邀请重闯北京,寻找自己下半生的事业和生活:“特别简单,两件衣服、两条内裤就来了,还有一堆的书。”他强调他的书,“什么都没拿,就拿编织袋带来一堆的书,跟逃荒的民工一样”。
吕建民说,在发行地下电影、和这些电影人交往的时候,他始终被一种矛盾所困扰:他喜欢自己发行的那些电影,觉得其中有一些是非常优秀的影片,比如《盲井》。但是他也看到,“这些电影赚不到钱,经常赔钱。我也不能永远赔钱,毕竟是在做生意”。这状态也不能满足他小小的虚荣心:“受众太小,你说你是做电影的,可说了人家也都不知道。我觉得这也是我和第6代导演之间共同面临的一个事,挺郁闷的,毕竟你做一个东西还是想让老百姓看的。”
同时,他也看到了这个圈子的“鱼龙混杂”:独立电影圈有纯粹善良的理想主义者,也同样有一些没有责任心、不肯承认自己缺乏电影才华、只是一味把过错推脱给环境的投机者。
吕建民吃过这样的亏。有一次,他投了100多万元给一个导演拍“高清”,结果这个导演在拍摄过程中暴露出了能力不足,拍戏的时候把整个剧组撂在那里自己去喝酒。制片人给他指出问题,他又不肯正面面对问题。当时这100多万元在吕建民的公司的整个利润里整占一小半,就这样打了水漂。这个导演的作为,也伤害了吕建民的感情:“我对别人说,今后你们谁是他的朋友,谁就是我的敌人。”
吕建民说,最近两三年,他一直在反思电影到底是什么,是正餐,是甜点,还是开胃酒?反思的结果是,不管怎么样,生存是第一位的。
现在,他觉得:“我确实和很多做艺术片的导演很有共同语言,因为那时我确实也是刚刚从低谷走出来。跟他们接触合作的过程中,我的确发现很多时候环境是不好的,但是人往往还是要适应环境的。很多环境是改变不了的,你要是想在游戏中继续玩下去,就要遵守规则,除非哪天你有了这个能力来制定规则。当然电影是要有个性的,但是这个个性始终要和现有的规则去结合。我现在不会再被编剧或是导演忽悠了,因为我知道我现在比他们要了解市场了。”
另一方面,吕建民觉得环境也确实在宽松,真实的、有个性的东西不一定非要在“地下电影”里呈现。
吕建民说,他觉得第6代的电影人是“被流失的一代”:“第6代导演难道生来就是拍艺术电影的吗?不是,是环境所迫。”
“我曾经跟王小帅谈过,他跟我说,电影是两棵树:商业电影是棵树,艺术电影是棵树。从艺术电影这棵树我已经快跑到树顶了,我快摘到果实了,我滑下来爬另外一棵树去摘商业,我能做得了吗?从电影本身来讲,商业电影整个制作流程和方式跟艺术电影是不一样的,第6代年轻的时候没环境,现在他们想往这边转,没有受过完整的流程培训熏陶,要掌握商业电影,我个人觉得,他们真的有点力不从心。”
吕建民现在认为,真正的电影主流还是商业电影,但是中国的商业电影现在面对的最大问题,还是人的问题。而新一代的电影人,处境也很难,“新生代现在没把他踹出去,但也没宠着他,也没帮着他,那现在他们怎么办?因为你没有完全抛弃他,他又觉得我在这儿还能活下去,所以他也没有勇气出去找。我觉得现在新生代的导演是脸盆里闷水”。
吕建民现在定下的方向,是启用新生代导演来拍摄一些有意思的中小成本的商业电影,他觉得这样能让新生代电影人和他都在这个环境中生存下来。比如林子聪原本是周星驰电影的御用配角,现在他给他近1000万元的资金,让他拍了一部喜剧片《大四喜》。
吕建民说,过去他总是分不清自己的身份,现在他决心要分清了:“把生活安定下来是基本,我是一个商人,但是我也希望过得更好。我也觉得我够条件,我首先不是傻子,我也很努力地工作,我不偷懒,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周末什么叫休息,我也有追求金钱的权利。”
他希望,今后几年里,他能够一年做两到三部商业影片,实现公司盈利。盈利以后,他可以从利润中拿出一部分,不以赚钱为目的来拍摄一些小众的艺术电影,作为他在追求金钱和满足文艺情怀之间的一种平衡:“我可能会尽量控制在20%的亏损度,也就是说,我能承受20%的亏损。”
“我一把年纪了,也不想要折腾了。”最后,吕建民把自己的变化归结为年龄。■ 吕建民巫山云雨中国电影剧情片地下电影商业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