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之道

（文 / 林鹤）

( 沿着林间小径漫步而遇的场景，像不像那年的圆明园？ )

身为仅仅慕名法国风土的中国人，除了坐对巴尔扎克和雨果，罕有余事能提醒我想起勃艮第这个地名。忽闻那儿近年新冒出座建筑号称“爱神殿2号”，是位荷兰建筑师玩出的花样。可古典小说却从没让我觉得勃艮第会跟爱神扯上什么关系。这位荷兰老兄也跟我一样对那儿不熟才弄错了吧？自宫廷野史里倒是听说过路易十五为蓬巴杜夫人在巴黎郊外盖的小特里阿农，湖边有座亭子叫“爱神殿”，它怎生就跑去勃艮第带出了个小兄弟？

这位作怪的荷兰人名叫德克·詹·波斯特，说来却跟中国有缘，2007年才落成的荷兰驻北京大使官邸就出自他的手笔。“爱神殿2号”是2001年完成的作品，那年他44岁，从荷兰的代尔夫特科技大学拿到建筑学位都已经过了15年——居然还有心提起“爱神”名号么？

话说早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有位荷兰医生在勃艮第的阿瓦隆近郊买下一角产业，上面就有一座18世纪的花哨园景建筑，也仿效着小特里阿农的前例取名叫“爱神殿”，谣传古时候曾是某位奥伦治王妃幽期密约之所。新主人把它改建成了一处度暑小筑。当时波斯特刚进Kraaijvanger.Urbis事务所没几年，便为“爱神殿”的改建设计了玻璃天窗。按说这桩活计其实微不足道，若放在北京，相类年资的建筑师都未必愿意为它分心。波斯特肯赏脸，除了国外建筑师不如我们有那么多工作堆在手边以外，还另有个缘故是他正好一直在玩玻璃玩得高兴。他进Kraaijvanger.Urbis事务所是在1992年，转过年来，便拿着事务所自家的办公室炫技了一把。事务所的办公空间原本分处紧邻的两座小楼，1993～1994年，他花掉近3万欧元，加建出仅仅5平方米的一道过街天桥，横跨在这两座楼之间的狭小夹道头顶上，把面面相觑的两边办公室连成了一家，而且凭它入选了1995年的杜邦玻璃设计优秀奖——相对于它的微小规格，其造价和成绩都不可想象。

奥妙何在？原来这是一道玻璃桥。

波斯特把桥的两边侧墙和天花、地板全做成了整面大玻璃板。各面之间有4条交角线，他在每条线上各用了4副呈直角的金属构件，牢牢铆住相邻的两个面，让这个玻璃盒子稳稳当当不会变形。在小桥端头与原有楼房的外墙相交的地方，也是用同样的直角金属构件把玻璃盒子铆在墙面上。远看侧墙轮廓，还会发现有一对玻璃板下沿低垂在地板底下，垂出两道漂亮弧线，既给造型稍稍点染些个趣味，暗地里还顾着扮演了支撑地板的底梁角色。这个设计大概最让人心生疑虑的就是它究竟结不结实，于是波斯特的事务所同仁们站出来为他壮胆，12个人一起挤在这座玻璃小桥的区区5平方米边界里拍了张合影，就仿佛医生亲口尝药似的以专业资格作证绝对无虞。人人都知道玻璃是一种很脆的东西，最怕悬空放平了以后从顶上挨压挨敲。所以，建筑师爱把玻璃立起来用在侧墙上，顶多做做屋顶的天窗，很少拿玻璃做整面的地板，即或小有尝试也得先用金属框在底下铺垫妥帖，然后才敢把小片的玻璃板嵌在框子里，其实起到结构作用的仍是金属框。而波斯特设计的这道玻璃桥上，除了连接节点而外，没有钢材、没有混凝土，纯用平板玻璃做成的结构跨度达到了3米有余，其明快的开创性带给人的极大惊喜正是它备受褒扬的关键。

( 桥墩下的起爆室整饬完后很有古典气派 )

既有了这个先例，波斯特再去鼓动客户做上个把玻璃房子就底气十足。没过几年，波斯特在荷兰的阿尔梅洛盖了座200平方米的玻璃别墅，这且待后文再表。再来就是2000年，他成功劝服了几年前的旧识，也就是“爱神殿”的主人，在其产业的另一端再盖一间小小客舍。这里本有一道废弃的铁路桥，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曾有人起心要炸掉它，因此在它的一端桥墩底下挖了个起爆室，好在并没真正点燃火药，石灰石的桥墩方才幸存至今。波斯特没去触碰前人挖好的起爆室，只把它归置整齐以后装门上锁就算完事，他正经费心折腾的另有其事，借着桥墩的栏板，在桥面上新盖起平面近乎正方形的小屋一间，就是所谓“爱神殿2号”啦。等小屋盖完了打眼端详，让人很猜疑他是滥用了业主的授权，根本就没真心打算盖起一间房子留宿客人——高高凌在桥面上的玻璃盒子，虽说视野360°全无遮碍，确乎宜于林中瞭望而兼长啸，可它同时不也恰恰变成了四野瞩目的活剧舞台！

人人都知道玻璃很脆。它不单禁不起悬空以后迎面受撞击，同样也禁不起直立起来从上面受压——说白了就是，玻璃用在直墙面上只能用来做包裹围护，不能用来做支撑结构。所以，但凡你看见全玻璃房子，要么是倚仗着身后藏有直梃或者龙骨给撑腰，要么是靠金属的支点繁密如网，总之另有结构体系托底是也。波斯特做过自己事务所的那道玻璃小桥之后已历7年，玩玻璃的技法自当更上层楼，此番他已经不肯满足于全玻璃地板，居然尝试着做起了全玻璃结构墙，号称要“表现屋顶‘悬于虚空’的魔法”，而他需要用玻璃板支撑起来的屋顶重达2吨，噫！

( 完全靠玻璃板充当真正承重墙的效果看去却是大巧不工 )

为了完成设计构想，波斯特可不能坐等立起了墙再上屋顶，他是预先凭借脚手架的帮助在半空中做好木质屋顶，随后慢慢把屋顶降下来，小心落在玻璃板的上沿，让玻璃均匀受力。房间里应名算是布置了一副桌椅，拙朴至极，极端仪式化，显见得没想给你摊手摊脚图舒服的机会，逼人正眼正心地去感受头顶上虚悬着一片屋顶的怪异体验。纯粹指望脆弱的玻璃板撑着两吨荷载可不是好玩的，于杞忧之余我又替这屋里坐着的人宽慰地发现，就算有朝一日这层玻璃壳碎裂了，总还有厚重的石灰石桥墩依旧高高稳在胸线上下，好歹能架住屋顶不容它自由落体直达地板——如此揣度只怕难免要惹恼了波斯特，嫌我小觑了他的技艺！

完全剔清了墙面上除玻璃以外的任何一种结构元件，“爱神殿2号”达到的彻底通彻甚至超出了当年密斯和柯布西耶的极端理念，比“少就是多”还要少得多。倒也是应该的，毕竟与那辈大师远隔了70年时光。2002年5月，波斯特凭它拿到了杜邦公司联合AIA共同颁发的本尼迪克大奖，也就是1997年日本建筑师隈研吾凭借“玻璃与水的别墅”拿到的那同一个奖项。法国化学家爱德华·本尼迪克发明了平板玻璃的制造工艺，所以这个奖项的主题即为激励建筑人别出心裁地运用玻璃进行设计。波斯特以玻璃充当结构材料的实践令人惊艳，而且评委还感动于他透彻地表达出保护历史遗迹的态度，人家说，他这是用现代语汇完成了极简主义的文物保护，让新旧建筑在直接并置中相互烘托强调——也曾有其他建筑师做出过利用玻璃镶嵌古迹的类似构思，却没人实际做成过真正的玻璃墙，只见多了玻璃幕，本质完全不同。回思古时候奥伦治王妃私会情人时当在圆亭内蓬裙飘飘香风习习，而眼前应荷兰医生约请而来的客人正该清素简朴，与洁净安宁的屋子刚相配。然则夕阳下远眺无边落木的一刻，便说这小屋是今人的“爱神殿”又有何妨呢。

( 蓬巴杜夫人在小特里阿农的正宗“爱神殿” )

前面提到，1997年波斯特曾在阿尔梅洛盖了座玻璃别墅，面积依照别墅常例。它比荷兰驻北京大使官邸早了10年，规模也小很多，可细看下来，两个方案间的设计惯性却很明显，都把其相对两个长边之一做出整面玻璃与环境充分融合，另一边则做成严密的整面实墙。细微的差别也是有的。大使官邸的实墙用了青灰色石材，细碎纤长的石片编织出墙面的微妙质感，与旧京人家久已风化龟裂的青砖围墙颇有神似处，惹人哄然赞颂他的设计结合了北京风味，其中隐含着夸他很给咱本地主人面子，比起10年前的玻璃别墅那道朴实的木墙来，显然噱头多多。不过，阿尔梅洛的玻璃别墅和北京的大使官邸以其正常的身份尺度必定生成正常的结构和功能要求，没可能再像玻璃小桥和“爱神殿2号”一样游于玻璃艺。它们的整面玻璃还是用到了规范的玻璃幕，不过尽量给结构柱瘦身一番而已。说到前卫性的一面，当然就没那么招人心跳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