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坝崩溃现场踏访(497)

作者:蒲实

(文 / 蒲实)

库坝崩溃现场踏访(497)0( 9月11日,紧急救援现场 )

赶向塔儿山

9月10日15点30分,家住洪桐的张姓小伙子从太原赶去临汾参加朋友的婚礼。他在太原一家装修公司当包工头。装修公司什么活儿都接,头两年他们就在塔儿山上修过通信塔,“上一趟塔儿山得80元,20天下来我们就受不了”。他说。那时是云合村的张副村长接待的他们施工队。云合村虽名“村”,其实是一个1000多人的生产大队,下面还含着9个小村,比如乱石滩村、张家村、凸儿村和巧儿村,是塔儿山最上头的一个大队,也是“9·8”崩坝事故中损失惨重的一个大队。“我们在那儿那么长时间都没见过村长,只知道是个女的。她很少在村里,她有矿,在山那一头,很有钱的。”

长途汽车在高速路上行驶,客车的窗帘撤了,当西的一面晒得慌。窗外黄土丘陵和褐土平原交替着在余光中向后跑。远处,太行山脉延绵起伏,车上的旅客开始怨声载道、叫热叫晒。干巴巴的柏油公路上时不时腾起尘埃,夹着些粉尘,空气有些浑浊。没有任何连续降雨的迹象,不是泥石流的天气。这是条重要的运煤路,临汾的煤就是从这里运往太原,与公路间或并行的铁轨上,灰不溜秋的货车载着一节节拉矿物的车厢驶过。海拔渐升,我的耳朵开始敏感地鸣起来。山西这块地上,埋着多少的矿藏与财富,它的腥味一直在招引着热烈的欲望。

“你知道2006年的械斗吧?”小张问我。“那时我还在山上修通讯塔。包工头和守矿的人都是带枪的,步枪。我还见过他们的‘榴弹’,就是拿开矿的炸药装在罐头皮里面,上面插根导火线,一样炸的。山里头的坑道好多都被打穿了。前几年我们洪桐矿井瓦斯爆炸的时候,洞另一个口子开在山的另一面,结果山那面的人也被炸死了。”小张说,“在山西,有太多一夜暴富的故事,很多人在北京都有房有车。但也是人家的运气吧,一个口子开下去就能找到矿。也有人贷了款进山什么都没找到的,血本无归。”

9月11日一大早,临汾南面的尧庙车站就有首班巴士出发前往塔矿了。尧庙一带街边店铺林立,是个生产资料市场,卖发电机、泵、轮轴等等,均和矿业有关。来这里进货的当然不只新塔矿一家。这附近的山里矿洞林立,养活了这一整条街,塔儿山只是其中一个。塔矿位于塔儿山上,塔儿山虽归襄汾县管辖,但位于翼城、襄汾和曲沃3县的交界处。

库坝崩溃现场踏访(497)1( 9月11日,失踪者的亲属在焦急等待亲人消息 )

巴士里外都积了厚厚的灰,车厢里地面上全是尘土——是下雨后变成泥又结成块最后踩碎成的土,原本白色的靠背已经黑黄。从湖北、重庆和四川来到山西的大量民工,当初就是坐这趟车上的塔儿山,开始艰苦和危险的淘矿之旅。

坐在车前面的3个人低声议论着9月8日发生的崩坝事故,听口音都是外地人。“我上去看看我的几个朋友。”一个身着黄色西装、穿皮鞋的男人说,“我在那上头干了10多年,厂子还欠我些钱,也去看看能不能拿回来。”他是湖北十堰人,看样子发了些小财,现在临汾做点小生意。另两个人重庆口音,背着行李包,刚从广州乘火车连夜赶来。他们是两兄弟,宋健强和宋健华,奉节人,2005到2006年也在塔矿干过,现在过来料理姐姐和姐夫的后事。“9月8日上午10点多,姐姐的婆家就接到电话了,邻居打的,说我姐和姐夫一早去集市了还没回来,估计是出事了。婆家电话打到广州,我们就过来了。我姐家的门被撬了,她柜子里头还有几万块钱的存折。前几年她挖矿,还倒了些矿,赚了些钱。我们来落实下,看找不找得到。他们还有两个娃儿在奉节读初中。”

巴士在农田和村寨间行驶。麦地刚犁过,向日葵长得半人高了,玉米叶也长得茂盛,花生晒在路边。沿路还经过一个钢厂和同力合水泥厂。塔儿山由下至上分布着大再、邓庄、小梁、大邓、小梁和云合几个村。当地人主要务农,也在工厂里干活,看起来一片祥和,谁又能够想到山里的惊心动魄呢?

原本直接上到塔矿的巴士到山脚下的大再村就不走了。黄色的警戒线已经拉起,塔儿山已经戒严。从巴士下来的人沿岔道步行向上走,然后叫了个在山里跑的面包车,抄小道从崎岖的羊肠小路上,颠簸着上到塔矿。与村民和久居山中的民工比,县城里的武警和警察毕竟不熟悉山路,市里来的人就更是了。主路上,救护车、警车、卫生站的车、抢险队、抢修车上上下下,还有各式各样的高级轿车前前后后地驶向山去。估计塔儿山从来都没有这样热闹过。

很多外来的民工已经收拾好所有家当向山下去了。“坝崩了,厂子也开不成了,待在山上没得事情干。”重庆云阳来的张曾强说,“包工头准备四五百块钱就把我们打发了,我再等等。等不到什么结果,我就回家去种田。”然后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些失望地说,“家里前段时间退耕还林了,田也种不成了。看来只有闲起了。”湖北佬一路上遇到很多熟人,他和他们一一握手,有时会问候一句:“这次会发财了。”距崩坝已经两天,在这个地方,痛失亲人的悲恸正慢慢转化为善后的算盘。除了急切地寻找亲人的尸体,还在为生存绞尽脑汁的人们现在还关心两个问题:新塔矿场拖欠的工资还能不能拿到手?人死了拿多少赔偿费?

百里之坝溃于一旦

从云合村口至库坝,方圆近两平方公里的事故现场都已严格戒严,寸步不让进入。武警已经在村口扎下了营,临时的抢险指挥部就驻在村口一个院子里。从村口进入,沿着公路往上走,满眼都是泥滩,就连这条路都是9月8日晚才开出来的。几十台挖土机在泥滩里翻找、搜寻。通过残骸和村民的描述,能依稀还原村里的原貌。从村口往上,路的左侧,冲毁的工棚和冲散的原木说明这里曾是一个木材厂。木材厂上面,是民工沿山路而建的住房,密密匝匝,幸而未被冲毁。路的右侧是一片梯田,田间有一排村舍,再远一些是整个乱石滩村——从未冲毁的农田看,这是一片已经犁过的麦地,就等着把土打碎,中秋节后就可以播种冬小麦了。乱石滩村以上,是新塔矿公司的院子,包括宿舍楼和公司的办公楼。这些建筑都是原来临汾钢铁公司留下的,新塔矿公司保留了下来,只是改变了用途。院子右面还有一所小学,幸而那天没有孩子上课。院门外30多米远向左,有一个相当规模的餐馆,餐馆紧挨着的,是一排低矮的住房,住着大约20来户重庆过来的民工。公司往上有一条路通向集贸市场,大约四五百来米。如今,林立的村舍已不再,昔日安详与繁华只剩下不再有生命迹象的泥滩和支离破碎的残骸。

另一条未被冲毁的通往集市的路已经被封,在村民引领下,才得以进入看到现场。警戒线内满是福尔马林水的味道,找到的尸体先在这里让村民辨认,然后运到殡仪馆。这条通往集市的路应当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沿路未受影响的五金小店、面铺、餐馆和医院都说明这里是人群聚集的公共场所。往集市方向走,移动营业厅已经被淹,修车铺、店面都被冲毁。当地村民告诉我,每月的初三、初六、初九是赶集的日子。9月8日是农历初九,正逢集。事发的准确时间难以查证,村里流传着两种说法,一种是早晨7点50分,一种是8点01分。无论如何,幸好8日早晨下了点毛毛雨,有些人怕雨下大,就没去,这小雨应该救了不少人。这个集市是当地人购买蔬菜、肉、副食品和一些生活用品的交易场所,早上8点开市,中午12点就收摊了。大再村、大邓和云合村都有村民从山下的大集市用三轮拖拉机运货上来。

张志峰是临汾人,2007年的时候到塔矿来跑车,带着新婚的妻子在云合村租房住下。他和死神擦肩而过。“早上,我刚拉完一车矿到选厂,下山到集市上,车子出了问题,内胎坏了。我把车子放在修车的那儿,去旁边的门市部买螺丝钉,回来的时候,这里就什么都没有了。”灾难发生的速度几乎就在眨眼之间,“我记得当时就像地震了一样,就看矿坝那儿黑压压的一片,哗啦啦地就压下来”。张志峰的妻子和刚出生两周的孩子都在下面,“根本没来得及想,就是一瞬间的事”。现在孩子的尸体已经找到,他天天站在事故现场,等候找到妻子的遗体。

襄汾医院住院部的317房间和319房间接纳了4名受伤者。我见到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生还者,他背部多处受伤,满是划痕;左胸较深的伤口已化脓,缠着纱布;下颌处缝了33针,脸盘肿大,正在发着高烧。他今年24岁,在新塔矿公司做保安,平日就住在公司办公楼1层的宿舍里。9月8日早晨,他正在公司的院子里。“听到哗啦哗啦的声音,房子就被冲垮了。我也跟着房子被冲走了,砖头瓦块玻璃划得痛。我被冲到对面的宿舍楼里,就是以前‘临钢’的职工医院。医院有一半没有被冲,我就爬到空地上。我表哥住在里面,他把我抱上去的,给我盖上被子,才没有被冻死。后来武警把我送到医院。”

刘海泽在云合村住了27年,他的舅舅更是老村民了。舅舅就在矿坝工作,9月8日晨他正站在坝堤上面,往池子里放水,听到下面“啪”的一声巨响,吼了一嗓子“快跑!坝脱了!”就往路边拼命地跑。旁边还有一个人也在往路边跑,那人跑不动了,他就把他抱起来,滚到路边,“这时身后已经是黑压压一片了”。

灾难袭击村庄之后,当地的村民和民工马上开始了自发的救援,拖的拖,打捞的打捞。乱石滩村的这对夫妇一直在不停地挖人。“那场面真的叫惨不忍睹,什么样的都有。我在现场那里,3天只能吃下1袋方便面。”住在低矮工棚里的重庆民工就在“泥石流”袭击范围的边缘,旁边的餐馆已经完全被冲毁,只有3株高大的杨树安然无恙。事发后,他们把长棍子伸给泥沼中的人,或者用绳子套在他们身上,拖上来不少人。村民说起一个被民工救上来的幸存者,“他被冲到杨树上,泥下去了,人被弹回来。求生的欲望吧,他也顾不得痛了,直往工棚那边跑。民工甩根绳子给他,把他救起来了”。从公司办公楼到餐厅再到工棚这一片泥沼上,已经铺上了很多木板,也有很多脚印,民工们轻车熟路地领着我在泥沼里走。可以想象当时民工们穿着下矿井用的靴子在这里救人的情形。

9月8日18点左右,侯马武警大队的人就上山实行了戒严,维持秩序,政府的救援工作开始开展。由于不熟悉地形,他们请村民和民工做向导,这里的住户几乎人手一个红套套,印着“抢险”的黄字。10日下午我下山的时候,大邓的一户村民也正抢完险回家,我爬上他们敞篷运货车的后面,驶下山去。

如今站在集市上向塔儿山望去,视野一片开阔,看得见太行山延绵起伏的山脉。尾矿库坝所在的地方,只剩下几堆沙土散在深沟里,露出原本的自然地貌。几天前,100多米长、20多层楼高的大坝还嵌在沟壑里,巨型工程完全挡住了后面的视野。坝竟然如此逼临集市和村庄。据张志峰说,他每天从矿坝上面开车下到集市上,也就是3到4分钟的车程,1公里不到。从集市到公司和乱石滩村的那条路也就是500来米。刘海泽说,这个集市是1992年的时候才移到这里来的,原来在离坝更远的地方。之所以迁移,是因为原来的地方用来建了篮球场。但是乱石滩村的出现却无法追溯了,“是老早就有的自然村”。■ 崩溃库坝民工集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