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庸常之辈
作者:朱伟(文 / 朱伟)
这是经我手发表的王安忆第一篇小说的标题。体会其中的“庸”,我们一般都会先想到平庸,却想不到,在最早的辞书《尔雅》中,它先被释为常,常之后的含义是劳——常常辛劳不已,这是人生常态。这个解释的依据是《诗经·王风·兔》中的“我生之初,尚无庸;我生之后,逢此百凶”。这首诗表现无奈的人生。就是缓,是宽绰有余。野兔在山野间缓怠,悠然自得;山鸡却被困在网中,欲罢不能。在我出生前本没有辛劳,就如神界的野兔;出生后却百凶皆临,就如困在网中的山鸡。最后结尾是“尚寐,无聪”——还是熟睡过去吧,在梦中两耳不闻尘俗声,无聪不明,就超然罗网之外,又如无忧无虑漫步山野间的野兔了。
这里浸透着悲观主义——常是沉浸不能自拔,劳是蒙昧在困顿、艰辛之中,它是碌。碌是石头,是困顿、艰辛凝固后的了无生气。而《庄子·则阳》,则在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将“庸”释为“用”的基础上,提供了另一种解读。它说,“雌雄片合,于是庸有”。庸有这个组合更广泛包容了常、劳与用,它表达人生的相互作用:“安危相易,祸福相生,缓急相摩,聚散以成。此名实之可纪,精微之可志也。”最后一句是说,其中的名实可以识别,精微处可成标识。
庸由此是作用。在《周易》开头的乾卦中,《文言》以“庸言之信,庸行之谨,闲邪存其诚,善世而不伐,德博而化”来解释“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周易》其实是一本深入论述天地人关系的哲学书,“见龙在田”的意象是,阡陌规整为田,规整陈列,可为收成,可为通途。潜渊之龙随阳气而上,便春意萌动,庄稼繁发。《象传》解释此卦是“德施普”,《文言》进而说,龙居正中才德施沐浴庄稼。我却以为,这里的田,对初上生机勃勃之龙有规范作用,阴柔规究阳刚,才能德博而化。从这个角度,“庸言”、“庸行”是对言行的警惕。
信是什么呢?《周易·系辞》说,“人之所助者,信也”,它是人可以在地上站立的根本。《尔雅》将这个“信”放在“释地”中解释,非常耐琢磨。它说,“大平之人仁,丹穴之人智,大蒙之人信,空桐之人武”。大平,按《庄子·天道》的说法是,“知谋不用,必归其天,此谓之大平,治之至也”。这个平与庸组合,应是一种值得追求的境界。丹穴是炼丹修道的洞穴,说明智商往往是一种洞见。空桐即空同,在空洞中元气冲突而为武。大蒙是日落处,日落而归于地,所以古人解释信是“地气使然”,也就是地心的自然引力。
与信相对,谨是敬,谨慎是因敬恐而小心。敬恐什么呢?《尚书·盘庚》中说:“先王有服,克谨天命,兹犹不常宁。”敬从的自然是天命。以彼此作用来解“庸言之信,庸行之谨”,就是在平常的前提下言而有信,行而有敬。古人的看法,言是行的基础,东汉刘熙的《释名》说,言是宣彼此之意,是“我”,所以有言才有行。信与谨分别相对言行,信是天命,谨是地理。在此基础上,闲邪的闲是用于阻隔的栅栏,以它间隔住邪恶,才能保存诚实。为善于世而不自己采伐其功德,厚德累积,才能化育为正果。
《尚书·康诰》中的庸庸联用,突出的就是这种彼此作用。“庸庸,祗祗,威威,显民”,翻译过来就是“用可用,敬可敬,刑可刑,明此道以示民”。到《荀子·大略》中是“亲亲,故故,庸庸,劳劳,仁之杀也”,亲亲是爱人,故故是念旧,庸是功劳,以功报功,以劳报劳。这里“仁之杀”的“杀”绝非杀死,而是仁之差别。
庸字后来成为贬义可能从自谦始。在《管子·小匡》中,大夫鲍叔牙在辞谢齐桓公聘他为相时,用了“臣,君之庸臣也”,自谦而自贬。东汉王充的《论衡·自然》以尧舜对比汉明帝,用了“今则不然,生庸庸之君,失道废德,随谴告之,何天不惮劳也?”天谴灾异是对造孽的惩罚,惮劳是畏难,这里庸庸的彼此作用,已经变成了昏庸。
大约是晋朝喜欢神怪,被称为火药最早发现者的葛洪,开始使用庸俗这个词。习以为常为俗,俗与庸组合本无可非议。但刘熙的《释名》给它加了一重意思,解释俗字为“欲也,俗人之欲”,变成因欲念而习,雅士们于是都要避此远之。葛洪大约就是在此背景上,组合了庸与俗。他在《抱朴子·外篇》接近结尾的“穷达”一章中,用鄙夷的口吻说:“庸俗之夫,暗于别物,不分朱紫,不辨菽麦。惟以达者为贤,而不知侥求者之所达也。惟以穷者为劣,而不详守道者之所穷也。”这一章专门讨论“一流之才”为何会有困顿与显达之差别,认为审时知命才是通达的基础,所谓通于道为通,穷于道为穷。这段话是鄙夷庸俗者只以达者为优,却不知贪求者要达到什么;只以穷困者为劣,却不知守道者穷的是什么。也就是不知穷达的真正含义。庸仍是蒙蔽。
抱朴子是葛洪追求的名号,朴是壮大。葛洪在他的《抱朴子·外篇》最后写了一篇自叙,在自叙的最后,他表述自己,用了一个表面谦恭的“庸陋”。他说:“余以庸陋,沈抑婆娑,用不合时,行舛于世,发音则响与俗乖,抗足则迹与俗忤。”“情沈抑而不达兮”,沈即沉,舛是有违,庸在这里变成处世的不合时宜。婆娑本是轻妙扭动的舞姿,但葛洪喜欢以它比喻醉后的步姿,则成为一种在世间跌跌撞撞逆向穿行,极有意味的蹒跚。■ 文化庸常葛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