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的灵魂与不丹的气球

作者:陈赛

(文 / 陈赛)

这个28岁的年轻人是互联网上的一位另类艺术家,他的作品涉及设计、摄影、编程、多媒体、视觉艺术、人类学,但又不能归入任何一类。“我只是一个讲故事的人,只不过我的工具是信息、数据和互联网。”在接受本刊采访时,乔纳森这样解释自己的角色。

作为一种新的叙事方式的倡导者,乔纳森对故事的定义很松散。他认为,故事可以是长长一段来龙去脉的人生,也可以只是一个姿势、一张残缺的照片,甚至一句词不达意的话语。他喜欢在纽约的街头游荡,盯着陌生人的眼睛看,分享一瞬间的了悟,想象他们身上可能发生的故事。他认为,越是人生中惊鸿一瞥的留白,越有想象和叙述的空间。但他感兴趣的故事,首先要有一个新奇的视角,“最好的故事应该让人惊奇,但这种惊奇感应该与一个人对世界的一贯感觉相一致,就像鲍勃·迪伦的歌、斯坦利·库布里克的电影”。

互联网的灵魂与不丹的气球0

乔纳森·哈里斯

他以寥寥数语向记者介绍自己的生平:小时候梦想当漫画家;家里人并不如何艺术,因此常觉得自己并不属于那里;有几个亲密的朋友,但更喜欢一个人独处;在普林斯顿读书的时候办过一本叫“Troubadour”的杂志,想找全世界正在旅行的年轻人一起写文章,以个人旅行经历促成跨文化对话;开过一家口香糖工厂,自己设计口香糖的罐子。

他还有一个从十几岁时养成的习惯,无论走到哪里,都随身带一本厚厚的记事本,随笔记下的只言片语,顺手画的水彩素描,路边捡到的老照片、旧票根、生锈硬币、昆虫残骸、植物的残枝败叶,都以一种密集拼贴的方式夹入记事本,本本膨胀欲裂。但这些记忆容器的物理性是一种局限——局限于他肉眼能看到的事,局限于他能遇到的人,所以他开始尝试在互联网上找故事——每个0和1背后都是一个人,有人的选择,人的欲望,人的行为。“作为一种艺术媒介,互联网真正强大之处不在于足不出户即可窥得人生百态,而是我能摆脱设计师或者画家观察世界的单一视角。我创造的不是一个具体的故事,而是一个系统,让不同的观者,以各自不同的方式来阐释和探索这个世界。”

“We Feel Fine”(www.wefeelfine.org)是他最著名的一个网络作品。简单来说,他设计的是一个软件,每隔10分钟调用互联网上的十大搜索引擎,从7000多万个网站和博客(英文)中搜索并抓取含有“我觉得”(I feel、I’m Feeling)的新句子:

一切都好,我却觉得如此悲伤;

我吻过无数男孩,总是很糟糕,但亲吻卢卡斯感觉如此美妙,简直灵魂出窍;

我感到肿瘤在体内生长;

我觉得他刚才一直在花园看我;

我觉得我的猫偷了本该属于我的生活:整天吃吃睡睡,有人疼爱……

“We Feel Fine”平均每天新增2万多个这样的句子,它们被从博客的语境中抽离出来,可视化为一个个粒子的形态,散布在一个黑色的数字空间里。粒子的颜色对应文字的情绪,大小代表句子的长度。互联网成了一个情感的数据库:愤怒、伤感、幽默……观者不仅可以搜索从A字头到Z字头的感情,还可以随时调取博主的性别、年龄、地址、居住地气候以及博客里所配的照片。两种数据一结合,还能得出许多有趣的结论,比如拉斯维加斯人最性感,新加坡人最悲伤,最孤独的城市在波尔德,最愤怒的城市在丹佛……

互联网喧嚣的自恋和冰冷的数据里,竟可以挖掘出这么诗意感性的一面,又处理得如此好玩,实在让人吃惊。有人评价说,“We Feel Fine”就像一面镜子,映出了互联网的灵魂,众生相都在里面。

收集数据、寻找隐藏在数据背后的模式,这是计算机编程训练出来的敏感性,乔纳森把这种敏感用在搜集故事,观察、探索和解释人类的行为和欲望上,也别有一番趣味。“我想每个人都有很多故事,也许他们不曾意识到。其实,只要对自己的人生换一种视角,愿意近距离地观察,真正去感受时间的流逝,生命的图案就会自己呈现出来。你每天早上醒来,写下脑子里想到的第一件事情,这样坚持三个月,你就能从中找到一些有趣的模式。或者拿一架照相机随便走走,只要看到紫色的东西就拍下来,累积300种紫色的东西之后,你就会找到一些非常有趣的东西。”

几年前,乔纳森喜欢把数据的可视化当成一种游戏来玩。他最早期的一个作品叫“单词统计”,把8.68万个最常用的英语单词按照使用频率依次排列成一个极长的句子,字体大小按排列顺序依次递减,人们可以搜索每个单词的排列次序。有时候相邻的几个词语会形成非常奇妙的组合,比如“God”(上帝)与“Top”只一词之隔,与“Start”两词之隔,与“War”6词之隔,好像某种箴言一样。不过,这种为了视觉而视觉的游戏乔纳森并没有沉迷太久,在“单词统计”之后,他所有的作品必然与人相关,因为这样才有故事,有惊奇。“Lovelines”是对爱恨之间的情感拓扑结构做量化分析,以揭示人类的欲望变迁;“I want you to want me”用相亲网站上的个人资料(Profile)探讨人们在网上求爱和寻找自我的过程;“10×10”通过复杂的语言分析,判断过去一小时内100个最重要的关键词和新闻图片,排列在10×10的格子里,就像每隔一小时为人间生活拍一张快照;“Yahoo!时间秘盒”则用10种语言向全世界的人征集一段文字、照片、视频、音频,表达他们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

去年,乔纳森把大部分的时间花在一个叫“宇宙”的网站。这个网站受到星座起源的启发——古希腊人遥望夜空为星座命名,有当时的英雄和神话为蓝本。如果现代人要命名一套新的星座系统,会选择什么人物、什么样的故事?

“宇宙”(Universe.com)解释起来很费劲,得亲自试过之后才能理解。它其实与Google News很相似,是一种新闻聚合的工具,只不过Google的新闻呈现方式干巴巴的,“宇宙”则以一种视觉上的新奇感,将新闻置于一个更广阔的背景,并突出了“万物相连”的概念。每个人物、事件、组织、概念都可以是整个新闻系统的中心,一切与之相关的新闻都围绕着它的轨道运行。比如以刘翔为宇宙中心,你会看到围绕它的是奥林匹克、110米栏、退赛、北京等等。就网络新闻而言,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概念,一下子打破了Google以文字和静态页面为主的信息架构形式,不过这个概念执行得过于简单,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

从“宇宙”之后,乔纳森开始厌倦好几个星期坐在计算机前面一动不动的生活,“这些年,我一直在搜集和重塑别人的故事,我开始感觉到其中的肤浅之处,甚至懦弱。我躲在别人的故事后面,自己没有冒任何风险。但最感人的故事往往涉及叙述者的亲身体验,尤其是他经历过的苦难”。于是,他和一个摄影师朋友结伴去了阿拉斯加,在那里记录爱斯基摩人的一个家庭捕鲸的全过程。他与那个家庭一起待了9天,随他们在冰河上露营。“直到今天,我仍能感觉到北极圈的风刮到脸上的感觉,还记得在零下22摄氏度的低温下小便的恐怖,雪车驶入北冰洋彻底冰封的海面时的快感,以及整整4天在冰天雪地里静候鲸鱼出现的极度无聊。我记得所有这些感觉,我希望用一种最好的方式表达出来。”乔纳森说。

乔纳森没有把捕鲸的过程拍成一部纪录片,而是每隔5分钟拍一张照片,睡觉的时候也不例外(用计时器辅助拍摄),营造一种恒定的“照相机心跳”,唯有遇到非常刺激的场景,才把快门速度调快,最快时每5分钟拍摄37张照片。9天里,他一共拍了3214张照片,其中不少在视觉上非常震撼,“我想以这些照片为素材,在互联网上编排一段史诗般的真实体验”。

为了打破传统的叙事结构,乔纳森把全部照片按时间顺序依次排列成矩阵,让观者可以根据角色、概念、情境、颜色、时间、日期和心跳速度等不同的“滤镜”进行过滤和搜索,以“乔纳森”为滤镜,你会得到一段以乔纳森为主角连接起来的故事。

从某种角度说,乔纳森是将计算机的视角引入到人的故事里了。这样一种实验性的界面(www.thewhalehunt.org)一开始会让人摸不着头脑,但真正进入,别有一番引人入胜的味道,“故事的革命,必然发生在互联网上,我一直在寻找一种终极工具,但还没找到”。

虽然毕业于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计算机系,但乔纳森骨子里并不喜欢技术,尤其是现代人与技术之间过于上瘾性的关系让他感到不安,“以往的工具,很少如此干涉人们的生活。我们只是在需要的时候用一下,不需要的时候束之高阁,彼此之间的关系是含蓄的。但现代技术不同,‘黑莓’、iPod、iPhone、笔记本电脑几乎吞没了人的整个生活。它们无处不在”。所以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离开城市,到一个没有网络的地方工作和生活一段时间。过去两个月,他一直住在美国北佛蒙特州的农场里,那里没有互联网,他不写博客,但游很长时间的泳,走很长的路散步,享受沉静和闲适。同时,他正在做一个叫“不丹的气球”的新项目。

去年10月,他去了一趟不丹——西藏和尼泊尔之间的一个小国,在那里待了两个星期,采访了117名当地人关于幸福的看法。气球代表幸福,他请被访者根据自己幸福的程度,抽取1到10个不同数量的气球,并将每个人的愿望写在各自最喜爱的气球上。他拍摄每个人的手,以及他们拿着气球的照片,录下他们许愿的声音。他正在整理这些素材,打算做成一个网站,很快就会上线。

“这些故事里的人都很穷,但就他们自己的体验而言,人生是简单的、幸福的。但深入下去,你会发现表面之下也有深刻的悲哀和绝望。他们大多数人在极端之间挣扎——传统与现代,谦卑和野心,满足与饥饿,这种挣扎产生巨大的美感。我永远为这种人性的复杂与自相矛盾之处而着迷。”乔纳森说。 宇宙乔纳森

上一篇: 体育着游戏着
下一篇: 失意的跨界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