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歌者范竞马
作者:马戎戎(文 / 马戎戎)
坚决不唱卡拉OK
1984年出国,在国外呆了近20年,唱遍了欧洲和美国的歌剧院,被多明戈称为“近10年来欧洲罕见的男高音”,再回国来时,范竞马发现自己已经成为一个“外国人”:这20年间,中国发生了许多事,而他对这些人、这些事,已经茫然无所知。比如,他不知道第六代导演王小帅,也不会唱卡拉OK。
他曾是上世纪80年代北京文艺青年社交活动的座上宾,那时他经常参加赵越胜组织的沙龙。赵越胜家的客厅里,一干文艺青年喝红酒,听卡拉斯的唱片,有时兴之所至,他便站起来为大家放歌一首。
1988年出国前夕,朋友们在赵越胜家里为他举办小型音乐会,明知他唱美声,朋友们偏要点他唱民歌。赵越胜点到了《蓝花花》,很多年后,赵越胜还记得那歌声:
“竞马开口:‘青线线那个蓝线线呀,蓝个英英的彩,三十九省的女儿啊,就数蓝花花苦。’一声既出,满座皆惊。与刚才唱博诺恩奇时相比,金属的光泽仍在,但已不似黄金般的亮丽,而若隐若现铸铁般的幽暗。……想想陕甘烈妹子要咒死她不爱的男人,而随心爱的哥哥私奔天涯的决心吧!除了这种唱法,还有什么更好的表达?”
2003年后范竞马再回国,一位朋友出资为他举办大型宴会,许多人上台献歌,而作为主角的他却不见了踪影,据说是出去透气了。散会时,他对老朋友周国平说:“我最厌恶卡拉OK,对不起,让你受苦了。”
“我去过卡拉OK,但是为了去体验生活。我不唱。”范竞马解释说。在他看来,卡拉OK不是唱歌,而是一种社会交际方式。
“卡拉OK就像你到餐馆一样,以后把所有的音乐曲目变成了菜单,你点歌,去了是消费。”他说,“卡拉OK实际是一种社会功能,没有任何艺术的成分。去那里消费,是在那里谈工作,是商业的润滑剂。和音乐无关,只能是作为一个社会现象。”
每次去卡拉OK,他都觉得“我还没唱就受不了了”。
除了卡拉OK,他还有许多东西不习惯。作为歌唱家,他总是会接到许多邀请他参加演出的电话,电话里的措辞通常是这样的:“请问是范先生么?我是某某某某,某月某日有个演出,请问您能参加么?”
这个某月某日,通常都非常地迫近,有时是3天,有时是一周。有一次他接到一部歌剧的邀请,邀请人告诉他说,那部歌剧10天后就要首演了,范竞马彻底晕了,反问对方:“演一部歌剧意味着什么?要准备多少东西你们知道么?”
这和他在国外习惯的方式很不一样:“在国外我不跟私人打交道,都通过公司;中国恰恰相反,别人问我能不能不通过公司。”
“在国外,都是两三年的合同签好,我知道我明年要做什么;在国内我永远不知道。”
然而这种无序和混乱也让他看到了许多潜在的、更有希望的东西,包括卡拉OK。“我们现在是突然爆发,一个社会很多东西需要有出处,而我们的娱乐和文化设施跟不上,卡拉OK就钻了一个空子。”他觉得,“国内是在突然之间爆发,可以让我做很多很多事。”
中国不只有“茉莉花”
2008年,范竞马在荷兰录制完了他的新唱片——《Chinese Lieder,中国经典艺术歌曲和民歌》。在欧洲,他一向是演唱经典歌剧唱段的好手,他录制的意大利歌曲集曾经让意大利人听得掉下泪来,还被欧洲人称赞为“唱得像那不勒斯人一样”。但这一次,这张专辑选取的歌曲,被赵越胜称之为一次“艺术冒险”:“从内容上看,他所选择的曲目,时间上跨越古今,空间上纵横南北。从中国古典诗词歌曲到中国现代创作歌曲,从新疆、内蒙古到云南民歌。”
中国2008年奥运会给世界的印象是,中国要向全世界打开。这家荷兰公司专门做古典音乐,他们对范竞马提出的要求是:“能不能第一次听到的不是《茉莉花》?一说到中国元素就是《茉莉花》,但我相信你们肯定还有别的东西。”
范竞马唱“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唱“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还有“月亮出来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然而对于范竞马来说,内容不是重点,重要的是演唱方式的探索:怎样用西方的声乐技巧服务于中国艺术歌曲的演唱。
范竞马说,他要做的不是介绍原生态,因为原生态的唱法很好,却缺乏一种共通性:“原生态地域性特别的强……一拿到国际上的话,别人知道这是中国的,这是只属于中国的,外国歌手不可能来演唱的,就像我们的京胡外国人不会拉。但是这个唱歌是可以国际化、需要融入国际文化的一种审美。”
范竞马说,他不希望外国人听到中国的民歌,首先翘大拇指说声好,但称赞之后也就算了。他想把民歌从原生态的层次上,再提升一级:“在审美的层次上把它升一个级。如果陕北的歌拿来就像陕北农民这么唱,是没有经过提炼、没有文化的过滤和升级的。”
把这张歌曲集命名为“Chinese Lieder”,有范竞马的深意。赵越胜专门撰文解释Lieder:“Lieder这个德文词,在音乐史中最通常的用法是特指19、20世纪繁荣发展的德国艺术歌曲,代表是贝多芬、门德尔松、沃尔夫、舒曼、舒伯特、勃拉姆斯、理查·斯特劳斯和马勒等大师。它的典型特征是以诗入歌,以乐和歌。也就是说,这类歌曲的内容都是极为精美的诗作,而歌曲的钢琴部分已不再是简单伴奏,而是歌曲整体的一部分,每一支歌曲都是一颗圆润晶莹的珍珠。贝多芬极为准确地称之为‘以音吟诗’。这类作品有极强的私人性,更注重内在表达。它往往奉献于两三子间,或针对特定对象,如贝多芬之《致远方的爱人》;或在挚友之间把酒酣歌,如‘舒伯特帮’相聚的那些温馨的夜晚。
“但是,如果寻根溯源,Lieder一词还有更宽泛的含义。其早期形式可上追12、13世纪之交,游吟诗人们所创作的田园牧歌。在普罗旺斯的骄阳下,在卢瓦河畔的密林中,这些歌者给热烈的诗行配上朴素的音乐,用来讴歌爱情、哀悼逝者,表达神圣的奉献和骑士的骄傲。这种游吟诗歌的变体纷纭繁复、面目多端,在音乐之流中逐渐定型为法兰西的Mélodie或Chanson,英格兰的Song,德国的Lieder,斯拉夫民族的Romance。这些不同的名称,都表达了大致相近的内涵:以诗歌为内容,以音乐为表现的艺术歌曲。”
赵越胜说:“我想,竞马的这张唱片就是在这个宽泛的含义上使用Lieder一词的。”
然而,范竞马说,他并不准备制作一张仅仅供国际古典音乐界消费的唱片,他更希望他的这种演唱方式,也能够改变中国普通观众和美声演唱之间的距离。
范竞马说,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在考虑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中国普通的消费者不能接受美声唱法?“客气的说你们太高了,我们听不懂,不好听的话就是我们听不懂你们唱什么。”
他认为,关键在于中国的歌唱者忽略了和听众的亲近感:“我们忽略了一样东西,就是我们的母语。我们在学美声的同时一味地追求美声,完全不把我们的母语当回事儿。”
任何一个民族的美声唱法,都是和本民族语言的发声方式联系在一起的,从这个角度上来说,美声唱法的发音方式,是和汉语的发音方式有距离的。范竞马示范说,外国语言的发音方式都是靠近喉部的,而汉语的重音都发在口腔前部。因此中国人唱歌的方式普遍偏高和尖,概括来说,就是“男人唱女声,女声唱童声”:“我们的女孩子唱的都是小女孩子慢慢撒娇的感觉。外国人唱美声以为High C就了不得,但High C在中国的戏曲和中国的民歌就是中声区。”
范竞马希望,他能够在两者之间找到一种平衡,把握一种分寸,把中国本民族歌曲的唱法从演唱上规范化:“从《阳关三叠》到《小河长水》到《牧歌》,这个差异很大的,但是我尽量想我的演唱把它统一起来。这个我觉得是我要做的一件事情。”
熟悉他以往演唱方式的人,听到他的这张新专辑,会觉得他的变化非常大。赵越胜形容说:“以往他用纯正的意大利美声唱歌剧咏叹调,听起来如金色黎明中嘹亮的小号,而他唱中国艺术歌曲,听起来却像苍茫暮色中揉动的琴弦。”
范竞马说,这正是他要追求的效果。
歌唱,是民族的自我建设
范竞马说,他爱上艺术,是因为他成长在特殊年代:“那个时代学习艺术是最保险的,它几乎可以和政治绝缘。”
与在特殊年代成长起来的一代人一样,他命运的转折点,是1977年的高考。1977年,他在报考志愿里写下四川音乐学院,摆脱了一辈子呆在闭塞的大凉山里做一名文艺宣传队员的命运。而几乎无数人在命运决断的那一年,在报考志愿里“沙沙”填写着这些内容:音乐、美术、电影……范竞马的报考志愿很典型,第一志愿是美术学院,第二志愿是音乐学院。
大凉山的孩子爱上艺术,一半是因为家庭的启蒙,另一半,是因为环境的闭塞反而激发了内心想象空间的蔓延:“在遥远的山村里,我看到的都是跳舞、野餐,在河边、在山上、在田野里,这些都是过去我们在法国印象派里看到的画面。”
范竞马说,什么外界信息都接触不到的时候,内心的空间反而特别广阔。
但也正是因为什么信息都接触不到,有朝一日走出去时,才忽然发现自己只不过是只井底之蛙。出了国,他第一天就看出了差距:“第一天去上课的时候,别人都拿着总谱去了,而我就拿了几张复印的纸去。因为在国内没有老师告诉你,歌剧要从第一页开始学,学到最后一页。”在国内的时候,他接受到的训练是有局限的:“比较局限于某种训练,不关心整体音乐;你有好嗓子,就永远让你唱。所以我们的学生毕业以后就唱几个咏叹调,几乎不培养一个完整的歌剧演员。而在国外不一样了,学生整体的教育是比较全面的。”
最大的差别,也许在于歌者的心态。有一段时间,范竞马逼迫自己每天打几十个电话给别人,没有别的目的,就是聊天,锻炼与人沟通的能力。他说,从前他是个相当内向的人,习惯于躲在角落里观察身边的人,而不会主动把自己敞开。这个习惯,也许是长期的自我保护使然: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中国,改变命运的机会是那么少,而希望改变命运的人是那么多。
残酷环境锻炼出来的自我保护本能,也许会有利于一个人在艰苦环境中生存下去,却不利于做一个歌者。
“我在国外,发现他们那么健康,想说就说,什么都不顾忌,想拥抱就拥抱,想接吻就接吻。就只有我一个人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天天观察这样观察那样,听这样听那样,我觉得‘我很不健康’。”他说,然而想成为一个演唱者,就必须要改变,“作为一个演唱者应该光明磊落,应该心胸开放,像明镜一样敞开,让别人走进你的心里,然后你自己把心掏给别人,我觉得这样别人才能接受”。
他认为,这个改变自己的过程,是个从不自信到自信的过程,也是一个自我强化的过程:“人不能随意地长大,而要有自我意识去建设自己。就像穿衣服,你不能完全受时装杂志的影响,受社会审美的影响,你要有强大的自我意识,要有自己的审美观,相信你有你独特的样式,这样你才能有健康的生活,才能在社会上生活。如果你随风而倒,就会像一只没有定义的蝴蝶被别人吹着走。”
在范竞马看来,他现在所做的,正是一个自我强化和自我建设的过程:“规范中国艺术歌曲的演唱方式,我希望来做这件事。”
或许这件事不是没有人做过,而只是失传。不论是“以音吟诗”,还是“以诗歌为内容,以音乐为表现”,对于有着数千年诗歌传统的中国来说都不算陌生。范竞马说,他一直向往那个朋友送别时会吟唱“阳关三叠”的年代:“君子、坦荡、安宁,它没有现代人的浮动。”
“你注意到了么,在《阳关三叠》那首歌曲里,我是吟,我不是唱出来的。”
“这个东西快失传了。”他说。
范竞马说,这张专辑出来以后,他最重视的其实是年轻人的反应:“越年轻的人喜欢,我就越感动。”他相信,经历过物质爆发的浮华年代之后,中国人总会静下心来,慢慢体会一些精致的、从容的艺术。而艺术,绝对不仅仅是艺术,而是生活的一部分。也许不久的将来,在中国家庭的聚会,将不仅仅是吃饭、喝酒、唱卡拉OK、谈论房产,而是会在自己的家中举办小型音乐会,演唱艺术歌曲。■ 范竞马艺术音乐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