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见故宫的驿站

作者:钟和晏

(文 / 钟和晏)

“刚进那栋楼没什么感觉,地下一层看完没感觉,一层、二层、三层看完还是没感觉。直到拐过弯走到平台上,当我突然看到故宫和景山的时候,我决定把它租下来。”

刘少军正在讲述两年前他第一次走进骑河楼大街33号的情景,那时候,他正在为他的管理资金公司寻找闲置的写字楼。这栋不到5000平方米的三层办公楼是1992年中国电力投资总公司以免费使用20年的交换条件帮清华大学盖的,房子的产权属于清华大学。

现在,在北池子大街和骑河楼街的垂直拐角处,灰色主色调的三层楼已经被修葺一新,每层窗户之间一些鲜亮的橙黄色块很引人注目。刘少军描述中黑洞洞的、破烂不堪的办公楼变成了“皇家驿站”(The Emperor),它是离故宫最近的酒店,也是中国第一家成为全球性“Design Hotels”(设计酒店)机构成员的酒店。

站在那个屋顶平台上向西望去,会有点微微发蒙的感觉,紫禁城宫殿的侧影——那些连绵不断的金黄色琉璃瓦重檐屋顶——几乎像海市蜃楼一般浮现出来。除了可以清楚辨认的三大殿之外,离得最近的是从贞顺门、阅是楼、皇极殿到东华门的东线,还有几处高耸的绿色琉璃瓦宫殿,应该是过去那些皇子皇孙住的地方。再远处,就是景山的万春亭和北海的白塔了。

从建筑风格来说,这幢三层楼房实在乏善可陈,不过是普普通通、四平八稳的徽派建筑,相比之下更有趣些的是它的地点,这里是清华同学会会所的原址。早期的清华被称为“赔款学校”,1908年5月,美国国会通过罗斯福总统的咨文,把庚子赔款的一半(大概1160万美元)退给中国用做赴美留学生的学费。1993年的时候,沈君山是台湾新竹“清华大学”的校长,他在《清华渊源》这篇文章中还提到那笔赔款,“清华创校原仗庚子赔款,在台复校也赖此款挹注,以后就一直归校长专用,称为校款。校款原来只准动用利息的,但几番转换,到我任校长时,到手的只剩戋戋之数了”。

1909年清政府设立游美学务处,1911年变成清华留美预备校。清华学校留美同学会是1913年夏天成立的,根据《清华大学志》上的记载,“1927年8月,清华同学会会所(骑河楼39号)落成,该会所由清华同学会华北支会于今春发起捐款购买”。在“庚款”官费留学生中,梅贻琦是1909年的第一批,胡适是1910年的第二批,很可能这些知名人物当年都出过资。

那时候的骑河楼39号是由三个四合院组成的一个大套院,基本上充当住宿兼聚会的功能。陶希圣在回忆录里曾经提到上世纪30年代的北平教育界,“国立各大学之间月有聚餐在骑河楼清华同学会会所内随时举行,有梦麟北大校长,梅月涵(贻琦)清华校长,适之及枚荪两院长,我也参加交换意见……清华会餐席上,适之先生是其间的中心,梦麟是决定一切之人”。

按照当时的交通,如果从外地来京,很难在同一天从西郊机场或者前门火车站赶到清华园,所以,这里也是一个招待所性质的中转站。在《梅贻琦日记》中,梅贻琦记录他在1946年9月11日那天返京,“12点20分在西郊机场降落,入城后住骑河楼同学会之内院北上房,颇舒适”。第二天上午11点多,他才回到清华园。

一直到50年代,仍有清华的学生这样描述从城里到清华的路程,“火车站是在前门,市里到清华似乎要走很远的路。从清华进城可乘校车,是绿宝车行办的。车身前面有个鼻子,乘客的座位也不多,起点是清华园,终点是南池子的骑河楼”。

第一次站在屋顶平台上远望紫禁城,在德国Graft建筑事务所主持建筑师格雷格·霍海塞尔(Gregor Hoheisel)的眼中,所有的琉璃瓦屋顶多少变成了连成一片的风景。他说:“作为建筑师,我不得不有点悲哀地承认,在我们还没有开始设计之前,这家酒店最好的部分已经在那里了,我们什么也不用做。”

今年40岁的刘少军是注册会计师,2000年之前还是北京市财政局的公务员,之后离开政府部门创办了一家会计师事务所。作为“皇家驿站”酒店的董事长及投资人,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当初很冲动地决定租下这幢楼,已经不是一个注册会计师的理性逻辑所决定的了。

他说起曾经在法国住过一个小酒店,只有40多间客房的老房子,到处都是大理石雕像。每天晚上,酒店里都要举行一个仪式。到那个时候,几个员工就开始铺红地毯,从楼梯卷下来,一直铺到大堂前带雕塑的喷水池,然后响起优雅的古典音乐。音乐起来的时候,他觉得一定是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人物要下来了。结果呢,出现了5只鸭子,身上穿着带酒店标志的背心,迈着方步、踩着点出来了。鸭子们走到喷水池边上跳进去,游了一圈,又迈着方步不紧不慢地走回去了。

虽然是一个过于诙谐的例子,有能力去改变一些旧习惯,诱惑和激发新的仪式,对于一家酒店来说是一种能力。而对于一个外来者来说,在千篇一律的连锁酒店住宿经历中,这样的小酒店至少提供了不同的氛围和体验,这是关于一座城市的丰富性、趣味性的记忆。

刘少军没有什么建筑设计的专业背景,但他并不缺乏一个商业人的直觉判断。在Graft之前,他换掉了之前两个用更常见的方法来呈现中国文化的酒店设计。他想找一些更加不同的东西,变成“中国文化的现代演绎”,对这座城市里一个特殊地点的注解,在东方和西方、传统和时髦之间寻找一个连接点。

Graft,英文是嫁接的意思,对德国人来说,这家建筑事务所遵循的是先在海外(美国洛杉矶)成功后再进口的模式。他们的建筑通常采取对组件进行有意识嫁接的模式,创造出双重结构的张力。你可以认为这是Graft的风格,就像它在北京的事务所门口那棵开花的仙人掌,绿色的仙人掌和顶部粉红色的花朵,两个不同部分在一起生长变成同一身份。

2004年,Graft在柏林完成了一个出名的设计酒店作品——Hotel Q(Q酒店),这是通过折叠结构创造出一个非常规的酒店风景。通常的建筑逻辑是被折叠的水平风景,在那里被切割、扭曲、盘旋着进入混杂的领域。在Q酒店里,墙壁、天花板和地板都被“嫁接”在一起,变成连续性的表面空间,一个倾斜的物体可以同时有隔墙和座椅家具的双重功能,因为内在的曲线,同一个连续不断的元素最终包围了整个空间。

“皇家驿站”能够成为Design Hotels的成员,可能多少和Graft的国际知名度有关。1993年成立的Design Hotels总部在柏林,原本是几位知名设计师各人设计了几个原创酒店之后自发成立的联盟,现在已经变成一家全球性的商业公司,在40多个国家有近170个设计酒店成员(大概100多家在欧洲,亚洲只有二三十家)。公司总裁克劳斯·森德林格(Claus Sendlinger)说:“将来大多数成功的酒店必然是奢侈的,但也许不是我们今天所理解的奢侈方式。它们应该激发人的情感、灵感和与人的互动性,变成一种整体的新体验。”

在“皇家驿站”,Graft初次看到的现场是光秃秃的水泥墙和水泥柱,那些让他们头痛不已的水泥柱。用做酒店,那幢楼本身的建筑条件并不理想,尤其每层楼每隔2.6米就有一根柱子,而且南北都有,即使对小型办公楼来说也过于紧密了。这样一来,客房的布局变得很困难,柱子之间的房间过于狭长,有时候柱子是在客房的中间,不得不围绕柱子来设计。

Graft重新设计的概念是从一个“白色体块”开始的,先把这个白色体块切割成房间和走廊,第二次雕刻的时候,一条彩色的人造麂皮环带被引入,这个条带结合了多种建筑元素在整栋建筑中蜿蜒游走。在大堂,橙黄色的条带变成一直延展到入口处的长沙发,围绕着一个白色小方桌,像是家庭客厅的布置,从小桌子拿出笔记本电脑办客人的入住登记。

在走廊,沿着墙壁伸展的条带连同下面的座椅改变了走廊的视觉样态,就像房间外的客厅一样,在这些侧面带弧线形靠背的块状座椅上可以边等人边听音乐、看电视,下面的柜子可以放置客用品。设计师这样处理也是为了加宽走廊空间,修正过于狭长的房间状况。

到了房间里,彩色条带又开始变化,沿着墙壁水平地变成沙发和床。在不同的房间里,书桌、沙发、茶几、卧床等经常被连在一起,彼此之间有连带关系。作为一个多功能家具的好例子,比如从床体延伸出的白色条台可以充当座椅、矮桌,打开上面的面板,底下又收纳了迷你冰箱等。因为这样的嫁接方式,白色主色调的房间显示出干净利落的收纳方式,这大概也是德国式的简洁程度。

“房间看着很简单,材料也是简单的密度板,施工的工艺其实很复杂,难度主要在弧度,连成一片的家具两者之间的交界处也很难做,当时我们谈了六七家家具厂都不敢接。”酒店负责工程的黄智泉说。

Graft几乎所有的室内设计都遵循相似的连续性、流畅的线条和动感的过程,相对于紫禁城连绵的屋顶侧影,这样的设计方法也可以说是一种内在的呼应,就像Graft意味着不同文化的嫁接,这应该是另外一个有趣的巧合。紫禁城的线条没有在房间里被生硬地模仿,它们是作为平面设计的装饰元素出现的。房间入口处墙壁上印着宫殿的轮廓线,窗户玻璃上也有白色的细线。

“皇家驿站”改造工程的投资大概3000万元人民币,一个同等规模的三星级酒店也许只需要七八百万元。“别人说你投那么多钱,看不出你的钱花在哪了,就是很简洁的风格么。”刘少军说,“包括天台的设计,我给设计师的概念是你要不存在,是一种自然的延伸。你不要让人觉得这地方很打眼,不要。远处很打眼,远处打眼的东西是你的。”

现在,大概600平方米的屋顶平台基本上保留了原来的整体格局,只是在能够看到更好风景的那一侧增加了天台。原来的屋顶斜坡房变成按摩室等功能房,顺着坡房的屋顶加建了可以随意坐在上面的一道道木楼梯,楼梯下面还露着原来的灰瓦。和楼下弧线形的彩色空间相比,屋顶平台是低调闲适的感觉。为了增加一些柔和的成分和暖色调,Graf在粗糙的砖石上加上木条装饰,因为是松木原木,太阳照在上面,还会闻到一些木头的芬芳。

酒店大门的正对面是清代的凝和庙,是雍正八年(1730)仿宣仁庙规制建造,用来祭祀云神的,现在成了北池子小学。Graft俯拍了一张凝和庙的照片,金黄色琉璃筒瓦,绿色琉璃剪边,下面是蓝线勾勒的和玺彩画,这解释了“皇家驿站”里面所有的色彩来源。三个不同楼层,橙黄、蓝色、绿色三种色彩条带,色彩的运用方式和这些传统建筑相似。唯一的例外是大概500欧元一晚上的“皇家套房”,像北京城的灰砖,酒店里最奢侈昂贵的一个房间被运用了最安静、最普通的灰色。

“我总是不止一次地惊叹庙宇的色彩,我们习惯隔着北京几百年的尘土看到它们,想象一下,它们本来的色彩是多么明亮饱满。”格雷格·霍海塞尔说。

有时候,酒店就像一个舞台。在“皇家驿站”的大堂,隔着玻璃门对面是一堵红墙,还有一点点北京街道生活的体验。老人们坐在那里,在阳光下看着过往的年轻人,你在看着他们,外面的空间和里面一样安静,这个情景在当时就已经变成一种回忆。■ 故宫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