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伊达

作者:朱伟

《阿伊达》作为威尔第所表现的东方传奇,肯定对50年后普契尼创作《图兰多》构成了启发。但无论《阿伊达》还是《图兰多》,其中的埃及或中国都只不过是一种传奇的元素。开罗歌剧院这次到北京来诠释的《阿伊达》,导演、指挥、舞美设计都是埃及人,我在其中感觉到埃及人真挚地对传播了他们传奇的意大利人威尔第的一种历史致敬。相比我们自以为可以轻易重写普契尼生前未完成《图兰多》的轻薄,这种虔诚的致敬本身就具备感染力。

感谢吴氏策划能将开罗歌剧院带到北京,让我们听到另样组合的一个《阿伊达》。这家公司无疑是一个文化使者——对外输出我们的文化成果,对内引进各地的文化瑰宝。我所听到的这场《阿伊达》,唱阿伊达的是希腊人,唱男主角拉达梅斯的是意大利人,唱第3号角色埃及公主的是美国人,乃各种角色聚合到开罗的结果。而我最喜欢的卡拉扬1979年指挥维也纳歌剧院合唱团、维也纳爱乐乐团诠释这部歌剧的版本,卡拉扬是奥地利人,唱阿伊达的弗蕾尼是意大利人,唱拉达梅斯的卡雷拉斯是西班牙人,唱埃及公主的巴尔查是希腊人。

所以在歌剧中其实真难找到所谓本土。这部歌剧是威尔第1869年在苏伊士大运河竣工前夕,受当时的埃及总督赛德巴夏之约,为运河修成、开罗的意大利歌剧院建成开幕典礼而作。当时埃及还属土耳其,但英法已通过组建运河公司,完成了对它的控制。苏伊士运河建成时法国资本控股达52%,这部作品的出资者实际是运河公司。但威尔第最后作成的这部歌剧,却叙述了埃及与埃塞俄比亚彼此反抗入侵的背景,充满了对所谓国家利益的质疑。其故事来自当时埃及博物馆馆长——一个研究埃及史的法国人,先有法文剧本,再将法语改成意大利语。分析它的结构,前两幕做铺垫,最后一幕为结果,中心显然在第三幕。威尔第确定身为埃及女奴的埃塞俄比亚公主阿伊达满腔悲情倾诉的《我的故乡》为核心唱段,他要表现的阿伊达与拉达梅斯的爱情悲剧,显然源自各自都成为彼此祖国的牺牲品。

我喜欢这部作品,不仅因为它深情叙述了被赋予道德意味的国家意义与个人真实情感之间的冲突,还因为它在一个宏大结构中极好处理了浓墨重彩与轻怜重惜的关系。这是威尔第在57岁时创作的第25部歌剧(散佚的除外),是他连续30年在前人基础上探索意大利歌剧表现手段的最高境界。它之后,只剩下都来自莎士比亚的一部悲剧《奥赛罗》与一部喜剧《法斯塔夫》。这部歌剧另一个值得注意的背景是,瓦格纳在当时对他的压力。瓦格纳与威尔第同年生,两人开始创作歌剧的年代也几乎相同。威尔第创作这部《阿伊达》时,正赶上瓦格纳的《莱茵的黄金》在慕尼黑首演,而1848年完成的《罗恩格林》又刚好第一次登上斯卡拉歌剧院舞台。在威尔第传记中,有他带着总谱去听《罗恩格林》,留下100多条感触的记载。他被《罗恩格林》中的抒情性打动,但感觉表现太轻,所以他在《阿伊达》中加重了最后审判的效果,以《凯旋进行曲》来压制《婚礼进行曲》。但《阿伊达》前奏曲与第三幕开场尼罗河边沉思般的音乐,都沿用了《罗恩格林》前奏曲那样的轻妙。

这部歌剧有极多可看可听性——设计了气势磅礴的进军、凯旋合唱与真挚细腻的祈祷、赞美合唱的对比;男女主角有各自辉煌的咏叹调,男高音最辉煌是在开场抒发爱情的《圣洁的阿伊达》,难度在最后一句威尔第要求以最轻音唱出高音降B。这是威尔第歌剧中的典型难度,他总要通过这样强烈的转换来换取声音的奇妙变化。女高音最辉煌自然是第三幕的《我的故乡》,它不仅考验高音C的爆发力,还考验其中的情感浓度。不仅男女主角相遇后的二重唱,从第一幕的《胜利归来》到第三幕的《和我一起逃吧》,再到最终在石墓中告别挽歌的《再见吧,大地》,形成伟大的结构支柱。而且加以最佳声乐配置——一个次女高音(埃及公主)、一个男中音(埃塞俄比亚国王)与两个男低音(埃及国王与大祭司),组织出层次特别丰富的多重唱。威尔第歌剧的强势在其中体现无遗。

就我听过这部歌剧的版本而言,卡拉斯在1955年演唱的阿伊达与弗蕾尼在1979年演唱的阿伊达,形成了对这个角色两种截然不同的处理风格。卡拉斯的阿伊达是一种热力四射、忧心如焚、高强度的声音盛宴,每听都可激发热血沸腾。与她配的拉达梅斯是美国最著名的男高音图克(Richard Tucker,1913~1975),那种有力的磁性的声音,在《圣洁的阿伊达》中表现得特别明显。而我更喜欢《和我一起逃吧》中他与卡拉斯,随后再加上优秀的男中音戈比,彼此挑战的声音竞技,其雄壮令人震撼。指挥塞拉芬是用图克来迎合了卡拉斯的声音高度。而卡拉扬选择弗雷尼与卡雷拉斯,则是有意要用他们的抒情魅力来减低戏剧力度,强调情感的力量。他要弗雷尼在咪咪与乔乔桑(普契尼歌剧《波西米亚人》与《蝴蝶夫人》的女主角)情感迸发的基础上唱阿伊达,他提炼的是卡雷拉斯优美音色中亮金属的成分。这对组合是他1959年在Decca公司用苔巴尔迪与贝尔贡齐录制《阿伊达》后,对这两个角色表现潜力进一步思考挖掘的结果,他通过重塑弗雷尼与卡雷拉斯的声音,创造了一个通向幽深的《阿伊达》。

这次开罗歌剧院演唱阿伊达的演员,显然也想走弗雷尼当年的表现道路,但在声音表达上实在力不从心。阿伊达需要声音与情感表现的双重力度,绝非一般歌手所能胜任。一部歌剧要达到整体优质的水平,是各种声音基础在指挥调度下能量融合的结果,实在是太难了。■(文 / 朱伟) 罗恩格林阿伊达歌剧卡拉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