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波夫:12年“游得最快的人”

( 1992年巴塞罗那奥运会上，波波夫获得两金两银4枚奖牌 )

“短距离之王”的诞生

采访约在俄罗斯铁道部运动工会“火车头”总部，波波夫现任这个工会的主席。像很多莫斯科老城区的房子一样，“火车头”租用的这栋黄色旧楼房外表坚实，内部却已陈旧，墙面上挂满了系统内各种体育活动的计划，还有一张普京来视察时的照片。办公室设在地下一层，房间低矮，波波夫2米的身高在其中更显突出。

“现在我妈妈还说，小学的时候我的身高排倒数第三。”波波夫笑着回忆，“是游泳改变了我的身高和成就。”

波波夫说他出生在叶卡捷琳堡，那里自卫国战争起便成为俄罗斯重要的军工产业中心，有超过50家大型工厂、制造厂以及科研和学术机构。他父母就在其中一家生产核工业的“秘密工厂”工作，而他们唯一的儿子喜欢一个人在家看书，并没有表现出对运动的兴趣，甚至是怕水的。波波夫对我说，他的家乡有很多湖、河，他7岁时被父母送去一个叫“火炬”的青年体校，学会了游泳。过了几年，游泳开始妨碍学业，父亲考虑是否让他放弃，而已经爱上游泳的他说:“现在放弃已经晚了。”

少年波波夫开始崭露头角。14岁，他夺得全国青年锦标赛冠军，17岁进入俄罗斯国家队。最初那几年，他一直练习仰泳，仰泳成绩在国家队中占据着仅次于谢里科夫的第二把交椅。

( 1996第26届亚特兰大奥运会上，波波夫获得50米自由泳金牌 )

直到他在1990年遇到教练图列斯基，开始改学自由泳。波波夫说，一见面，这位世界知名教练就断定，他具备成为优秀短距离运动员的所有素质。

从泳姿的偶然改变开始，世界泳坛50米和100米自由泳就进入了波波夫时代。1991年，19岁的波波夫出征雅典，这是他第一次参加欧洲锦标赛，结果带着3块金牌凯旋——个人50米、个人100米自由泳以及双程接力赛。

( 2004年8月13日，雅典奥运会开幕式上，波波夫担任俄罗斯队旗手 )

1992年，当人们期待巴塞罗那的“波波夫狂飙”时，一场车祸几乎让他错过了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可他最终还是奇迹般地出现在了他的第一次奥运会赛场上。

他面对的第一场较量是50米自由泳。在游泳比赛的各种距离中，50米是看绝对速度的比赛，因为这个距离没有转身折返，从出发到终点就是一个泳池长度。而蝶泳、仰泳、蛙泳、自由泳4种泳姿中，自由泳是速度最快的。因此，男子50米自由泳比赛是所有游泳比赛中用时最短的，犹如田径场上的男子百米决赛。

波波夫说，当时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射向马特·比奥迪和汤姆·雅格尔。一个是卫冕冠军，一个是世界纪录保持者。尤其是马特·比奥迪，曾13次打破世界纪录，在汉城奥运会上一人拿下5金1银1铜，被冠以“世界快泳之王”、“世界第一飞鱼”、“鱼雷”。结果是波波夫获得了50米和100米自由泳2枚金牌，他在1992年巴塞罗那奥运会上的精彩表演宣告了“波波夫时代”的到来。

之后的10年，泳池便成了波波夫的天下。他在1993年欧锦赛上获得4枚金牌，1994年，打破了百米世界纪录，并在罗马世锦赛上再次卫冕冠军。1995年，他在维也纳欧锦赛上夺冠。一年之后的亚特兰大奥运会，波波夫成功卫冕了50米和100米自由泳的冠军，成为继1928年维斯·穆勒之后第一个卫冕100米自由泳的人，也成为历史上两次获得50米自由泳金牌的第一人。

波波夫说，在亚特兰大奥运会上，他的主要对手是亨利·霍尔，这个美国人正处于最佳状态，并在预赛中表现出了最快的速度，尤其是50米短程。之前专家声称，俄罗斯人不会取得胜利。决赛当天，美国总统克林顿也来到了游泳池边，看霍尔怎么在家门口夺得金牌，准备亲自为他颁奖。但胜利最终还是落到了波波夫手中。

“波波夫是我们最难缠的对手之一。他站在起跳台上的时候，心中所想的不是胜利所带来的财富，而是在几分钟后因他的胜利而飘扬的俄罗斯国旗。”波波夫向我转述美国游泳联队主教练理查德·库伊克在赛后的感叹。

用自己在泳池中一次次创造的奇迹，波波夫驳倒了当时人们对游泳普遍的观点——“人体每秒在水里运动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是人身体的长度。”1994年，他创下了48秒21的百米世界纪录。2000年，28岁的波波夫又在50米比赛中创下21秒64的世界纪录。

12年，王者归来

波波夫说，1996年，带着亚特兰大奥运会的两枚金牌回到莫斯科的他在街头与一个卖西瓜小贩发生冲突，被歇斯底里的小贩用西瓜刀捅伤。刀从背部刺入了肩胛骨，划了15厘米的口子，伤及肺部和肾。“世事无常，我终于了解了此话。”波波夫平静地重提往事，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他对我说，他伤愈后就去受洗了。而那个给他第二次生命的外科医生，在1998年他的大儿子出生后成为孩子的教父。

生命一度垂危的伤势，却只让他休养了3个月，便重新回到了泳池。1997年的欧洲游泳锦标赛，他还是自由泳的冠军。1998年取得世锦赛三连冠后，他被授予了国际游泳协会的特别奖项，成为近10年来世界最优秀的游泳运动员。但在1999年伊斯坦布尔的欧锦赛上，荷兰人霍根班德一举揽得6枚金牌，将他赶下了神坛。失败后的波波夫选择了用微笑面对整个世界，他对我说:“冠军不可能永远属于我一个人，我现在的任务是创造历史。”

他承认:“我当时对多年来始终一个人游相同的距离失去了兴趣。”2000年悉尼奥运会，他只获得了1枚银牌，而后又在50米自由泳决赛仅仅拿到让人大失所望的第6名。尽管站在第2名领奖台上的他仍然笑容满面，但在这笑容的背后似乎是属于他的一个时代结束的无奈与失落。

然而出乎人们意料的是，悉尼奥运会并不是波波夫神话的最后一抹余晖。3年后，已经32岁的波波夫参加了2003年巴塞罗那世界游泳锦标赛。波波夫告诉我，图列斯基当时说:“一个运动员到了30岁仍不失对游泳的热情，敢于站到泳道前，这本身就是成功的一半。”

这一次，他一口气击败了两位如日中天的泳坛新霸主——荷兰人霍根班德、澳大利亚人索普，再次站到100米自由泳的冠军领奖台上。全场观众起立长时间鼓掌，霍根班德也大为惊叹:波波夫从首次夺得世锦赛冠军到最后一次拿世锦赛冠军的时间跨度是整整12年!

“人有多少个12年，10根手指便数得过来。而运动员的12年里，更是填满了酸楚和坚忍。”12年后，波波夫再次游向雅典奥运会，要回到他游泳职业生涯的开启之地。很多人不相信，以为他在开玩笑，波波夫机智地回答那些疑问:“人的大脑只有不足10%在工作，身体也一样，所以人的体力和智力都应该进一步开发。”他对我说:“也许我已经不再强壮如昔，但看到那五环，我就觉得自己是最荣耀的那一个。所以雅典，我仍旧要去。”

在雅典的露天游泳池，33岁的他依然光着上身，拒绝穿“鲨鱼皮”泳衣参赛。虽然那一年他在100米自由泳中名列第9，50米的名次还要和另外两人并列第18。

真正的游泳

在友善的笑容下，波波夫有着超乎常人的理智和冷静。他从不喝酒，也不喝咖啡。在周围人眼里，他甚至是孤僻的。正像他在游泳大赛前所展现的那样——人们形容他为“冰人”。

这或许与他长期独自与水相伴有关。他对我说，运动员时代的一天常常是这样的:早晨只顾得上打量一下镜子，然后6点30分就跳入泳池了，12点陆上训练，16至18点下水训练，晚上20点上床睡觉。

这让他的思维更具有哲学色彩，比如对待胜利和称号的态度，他对我说:“即使是奥运会金牌对我来说也只是一个跳板。它们能够提高我的生活水平，扩大我的交往圈子，认识更多不同的人，为我退役之后的事业提供了更大的选择空间。”

2005年，波波夫在雅典奥运会失利一年后在瑞士宣布退役。“飞鱼”索普参加了他的退役仪式。波波夫向我转述索普的说法:“当我还只有14岁的时候，那还是在1996年的巴塞罗那奥运会，我认识了波波夫，他给我的第一份礼物就是一块欧米茄表，上面镌刻的是:波波夫，游泳史上最伟大的运动员……”9年后，索普将一块镌刻有“退役”两字的手表塞进了波波夫手里:“谢谢，是你鼓舞了一代游泳人，是你给我带来了游泳的灵感。”

退役仪式的背后隐含着欧米茄的商业秀，波波夫和索普都是其代言人。悉尼奥运会之后欧米茄与波波夫的广告依然续签，欧米茄的领导层认为，波波夫和欧米茄就像波波夫与俄罗斯一样不可分割。“波波夫的风靡并不只在于他的称号，他的体育魅力和人格魅力已经理所当然地成为青年人的典范，并不断得到老一辈公众的肯定和赞许。”

2000年悉尼奥运会，出现了划时代的泳装——“鲨鱼装”，尽管越来越多的运动员借助鲨鱼装赢得胜利，尽管教练图列斯基就是鲨鱼装研制小组成员，但波波夫却拒绝穿它，他固执地说:“我自己，有自己的皮肤。”他对我说：“游泳运动是神圣的，不应该用一些非运动因素来亵渎。我无法否认鲨鱼泳衣对游泳速度确实有帮助，但我认为提高速度应该依靠运动员自身身体和智慧的努力，而不是增加‘装备’。我认为穿鲨鱼泳衣参加比赛与在脚上穿蹼来加快速度，在身上喷油漆、抛光、打蜡减少阻力没有什么区别。这样的‘措施’与运动的本来意义是相背离的。”

波波夫把他的法文版自传定名为《真正的游泳》。他对我说:“现在，游泳被太多物质的东西左右着，我常常这样问自己，竞技运动是不是已经背离它原来的意义了？”

俄罗斯“旗手”

波波夫见证了俄罗斯泳坛的昌盛和衰亡。雅典奥运会后，俄罗斯《体育快递》盖棺论定，称“波波夫的失利象征着波波夫游泳时代的结束，更代表了俄罗斯游泳时代的结束”。事实上，在波波夫退役前的12年中，俄罗斯队共夺得奥运会和世界游泳大赛的奖牌39枚，其中有18枚是波波夫所得，这当中就包括10枚金牌。

自1993年起，因国内缺乏系统的训练机制，这位俄罗斯最出名的游泳选手背井离乡，跟随教练图列斯基在澳大利亚训练。但即便在堪培拉待了10年，波波夫也始终没有申请成为澳大利亚公民，为澳大利亚比赛，他对我说:“有些东西是不能用金钱衡量的。我的声名，是与一名出色的俄罗斯泳将的头衔联系在一起的。那么永远，我也不会背弃我的祖国。”

退役后，波波夫选择从瑞士搬回莫斯科。游泳曾是俄罗斯的强项，然而在雅典奥运会上，俄罗斯运动员未能夺得一枚游泳项目的金牌。这一点令波波夫感到为俄罗斯培养游泳新明星的重要任务和沉甸甸的责任。他对我说:“当运动员时，我感到身后是我自己。而如今，我明显感到身后是一支俄罗斯游泳大军。”

“火车头”的工作只占据了波波夫时间的一小部分，退役后，波波夫还担任了俄罗斯游泳协会第一副主席和国际奥委会委员。此次北京奥运圣火俄罗斯境内传递时，他主动申请成为火炬手，在圣彼得堡青铜骑士雕像下高举起祥云火炬。

波波夫在国际奥委会的工作深得主席罗格器重，罗格还向普京推荐他为索契冬奥会的主席人选。在国际奥委会官方杂志《奥林匹克杂志》全面改版时，波波夫对罗格进行过一次有趣的专访。他对我说:“有一天罗格的秘书给我打电话，说杂志的知名度在下降，需要提高它的国际影响力，所以在改版后决定刊登一篇采访罗格的文章。决定不是由记者，而是找一位知名的运动员去采访，选择了我。”波波夫感兴趣的是，罗格不仅是奥委会主席，曾经也是出色的运动员，还是一名卓越的医生。他想知道，罗格是怎么把这些结合在一起的。罗格最后笑着对他说:“我想我很幸运地娶了一位‘圣女’！你也是如此吧？”

波波夫开玩笑说，因为总是在泳池里训练，他的妻子也是在泳池边认识的，是他的队友，曾参加了1992年和1996年的奥运会。他们有两个儿子，弗拉基米尔和安东。“我的两个儿子都会游泳，如果他们两人游接力，我恐怕都追不上。”尽管波波夫希望孩子们有充足的时间享受快乐的童年，并没有强迫他们成为自己的接班人，但大家都知道他们是波波夫的儿子，无形中给了他们压力。

我好奇地问:“和你在那个年纪相比，他们的成绩如何呢？”

波波夫笑说:“你看，连你也开始把儿子和我相比了。”■

（感谢北京大学俄语系李冲现场翻译）（文 / 贾冬婷） 巴塞罗那游泳教练游泳波波夫自由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