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少年周朕的“另类”青春
作者:王鸿谅(
面对采访,周朕乐在其中,并不像一个被动的由人解析的样本
)
出名
周朕的“名气”是自己折腾出来的,靠的是一套“街头募捐”的把戏。大约从2005年初三肄业时开始,他自制了一个募捐纸箱,在武汉街头以慈善的名目欺骗路人捐款。这骗术屡试不爽,一方面得益于他那副初中生的稚气面孔,另一方面,用他自己的话说,是熟知武汉人的脾性,就算做好事也要一些“捞末”(好处之意),所以还准备好了各种回馈礼物,既有电影赠券,又有麦当劳的套餐赠券——这些当然也都是假的。
这些募捐骗术先是让他被动地上了报纸。2005年7月中旬,他复印了一叠“凭此券可领取2张电影票与佐罗超级套餐券一份”字样的影城赠券,在电影城附近的江汉路以红十字会的名义募捐,捐献20元送赠券一张。事情很快败露,他被影城的工作人员抓住,送到派出所。可除了警告以外,他并没因此受到实质性的惩戒,因为未满16岁,而且骗取的金额不大。影城只得在影讯画册上加印提示,提醒市民不要上当,事情也很快上了报。可周朕并没有“收手”的意思,反而将报道复印,连同“赠券”一起卖给路人,理由是“让你买个教训”。他甚至还跟有的记者计算过,“印赠券的成本,每张只要1分钱,是稳赚的买卖”。
到了2005年底,他开始主动寻找上镜的机会,方法很简单,就是打电话到电视台报料,说明原委再表明决心,要痛改前非,向受骗者道歉。跌宕起伏的少年心声当然能激发人们的好奇心,他如愿上镜。为了保护他,有的电视台还用了化名,图像也用的剪影。在这些或长或短的节目里,他满腔真诚地保证,“以后再也不骗人了,想对被我骗过的人说,我向你们道歉!”可回到现实生活里,一切依旧,捧募捐箱还是他的老本行。
不管外界如何评价,行骗加反省的把戏,在周朕这里成为自我证明的一种方式,“只要我想到的事,就一定要办成”。他的谎言也越来越离谱,2007年初甚至用自己曾经误入不良少年帮派,希望改过自新为由,寻求中央电视台一档新闻栏目的关注,还抛出拍下了帮派少年作恶的录像素材作为重磅诱饵。周荣章觉得简直不可思议,“那么多电视台报纸,连中央台真的都被他弄了来”。儿子和媒体,两者都让他想不通,他不知道儿子这样不择手段“到底要达到个么目的”,也不理解媒体“到底关注他干什么”。
( 一家三口挤在不足40平方米的小屋里,18年来,这是周朕的现实世界
)
或许是人们都不善于用恶意去推断一个少年的行为,或许是这些行为本身过于背离常理反倒显出了另一种真实的可能性,反正周朕就是成功地勾起了媒体的好奇心。他的家庭、他的成长、他的心理,当记者们综合各种信息试图对他进行描摹和分析的时候,周朕完全是乐在其中的模样,他丝毫不像一个被动的由人解析的样本,反而更像是这一切的主导者。他领着记者出入自家居住的老社区和他的活动场所,面对问题,或者沉默,或者把话题岔开,表演起擅长的模仿秀;面对街坊邻居,还是那副招牌的天真烂漫的模样,言语之间是挣足了面子的得意:“中央来的,专门采访我的记者。”
机会
对于自己的行为,周朕曾经给出过一种解释,“就是想出名,然后进娱乐圈”。周荣章起初也是相信的,虽然不太能理解,但他还是愿意相信,儿子很聪明,只要这聪明劲用对了地方,就一定能有所作为。所以又好笑又好气的无奈之中,他还是帮儿子信誓旦旦地保证,“只要有个机会,只要进了娱乐圈,他就一定会变好”。
机会真的像馅饼一样砸到了周朕面前。央视的节目播出后不久,武汉一家文化传播公司的老总蒋明炜主动找上门来,周荣章那阵子已经被连番的采访弄得没了好脾气,以为蒋明炜也是记者,态度很冷淡,约了街角的某个位置简短交谈了10分钟,拒绝了蒋明炜的登门造访,“我家住8楼,连电梯都没有,没必要爬得一身汗了”。因为蒋明炜的坚持,周荣章最后才让了步。蒋明炜到了他家之后,才亮明身份,说明来意。
蒋明炜是退伍军人,一路闯荡,曾经是电视台的导演,后来自己开了公司,做一些活动策划。历经3次整容成为“江城李咏”的武汉厨师宋铁城也是他公司的策划之一,不过并不成功。周朕是继“江城李咏”之后,蒋明炜看中的新人选。蒋明炜与周朕父子分别签约,大意就是要把周朕包装出来,送入娱乐圈,唯一的条件是周朕出名之后,必须由蒋明炜担任6年的经纪人。在此期间,由公司负责周朕的所有培训费用,还支付给周荣章每月工资800元。在专业培训开始之前,蒋明炜把“江城李咏”的专用办公室腾出来给了周朕,没有具体的任务,哪怕待在办公室打游戏都可以,只要求他每天和其他人一起按时上下班,如果表现好,每天还有10元的奖励。周荣章因此很感谢蒋明炜,他理解蒋明炜这么做是为了重新塑造周朕,“给他特别的待遇,就是要让他知道,大家都特别高看他,也希望他能够高看自己、尊重自己,做人做事有所改变”。
周荣章还念念不忘蒋明炜曾经跟他描述过的蓝图,会给周朕请歌舞乐器各方面的一流专家,做全面培训,“就算将来万一不能成名,周朕学会的这些手艺,也足够他在武汉各种演艺场所登台了”。怕周荣章不相信,蒋明炜还陪同周朕父子去拜访过武汉音协萨克斯、单簧管研究会会长钟建林,请他当周朕的萨克斯老师。那天的会面气氛融洽,钟建林同样看好周朕的天赋,“别人3年才能学出来,周朕1年半就可以”。那天是钟建林用车把周朕父子从武昌送回汉口的,周荣章清楚地记得一个细节:车过长江大桥的时候,周朕被一辆新车吸引住了,钟建林笑着对周朕许诺,“只要你先好好跟我学1年半萨克斯,再自己出去演奏半年,到时候我保证长江大桥上这些车,你想买哪辆都可以”。
可这些承诺和蓝图还没来得及起步,在半个月之后就成了泡影。事情说起来很简单,蒋明炜决定给周朕重新做正面的包装和宣传,当然,也包括对于他公司的宣传。为了这次互惠的形象重塑,蒋明炜请了本地主要媒体的记者,大部分都是冲蒋明炜的面子才来的。事前蒋明炜一再叮嘱周朕,千万要注意,别让他“丢丑”,可到了采访那天,周朕一脸的满不在乎,先是下楼自己去买了碗鹌鹑汤端上来,然后边喝边神气活现地对记者拿腔拿调,“就这样表演了10分钟,净说些怪话,把所有的记者都气走了”。
蒋明炜虽然有些心寒,但并没打算放弃,他摆了一桌酒给媒体的朋友赔罪,继续把周朕留在公司,希望他能有所反思。可过了几天之后,周朕觉得无聊,闹着要走,公司的人不让他在上班时间离开,他就嚷着“要从19楼跳下去”。周荣章说,这彻底把蒋明炜“搞伤了”。在放弃周朕之前,蒋明炜关起门来和周朕父子认真谈过一次,他问周朕究竟心里怎么想的,周荣章都被这诚恳所打动,可周朕只是一味沉默。
父子
周荣章并不是那种会对子女预设目标,然后严加管束的父亲,他认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成长方式,路是自己走出来的。1955年出生的周荣章算是“文革的一代”,刚念到小学5年级就赶上了“文革”,虽然后来也念了个初中,但早没有心思读书了,说到底“还是小学5年级的底子”。家中5个孩子,他排行最小,也最任性。1972年初中毕业,他不管家人的反对,自做主张选择下放农村,去了茶场。两年之后回城,分到武汉市一轻局下属的一个工厂,从1974年到1979年一干5年,岗位换了好几茬,先是学开车,后来学钳工、电工,最后是仪表工。周荣章不喜欢他的工作,“爱自由,不喜欢受约束”。
1979年底,周荣章主动退职下海。在退职之前,他已经旷工189天,按照规定,旷工15天就得被开除,可那时候被工厂开除,“是一件很丑的事情”。厂领导找他谈话,建议他“两好合一好,自动退职”,不伤颜面,周荣章爽快答应。他早有了自己的打算,旷工的那些时日他都在忙着和几个朋友一起做地摊生意,卖服装,“圆领汗衫,8毛钱批进来,转手能卖到1.5元,简直就是‘捡钱’”。那时候做生意本钱要得少,几十块钱就能开始做,关键是“要敢做,不怕丑”。退职以后,周荣章全部时间都放在了服装生意上,上世纪80年代初的洋垃圾买卖让他狠赚了一笔,“50块钱一包的货,里面有将近30件洋西装,拿回来都不用洗,直接卖,每件能卖到50到80元”。
这些都是让周荣章得意的回忆,“当年海寿街的生意,就是我和5个朋友做起来的”。1984年,周荣章和广州的朋友合作,在海寿街开了一家“肥肥发廊”,也被街坊们叫做“白胖子发廊”,因为年轻时候的周荣章生得白胖,所以得了这么个绰号。那时候武汉还没有发廊这个概念,他的发廊生意一度红火得超过了武汉中型国营理发店,每天能收入两三百元,成为个体户的典型,1984年底上过武汉的报纸和电视。可周荣章却迷上了赌博,钱赔进去了不说,还被判入狱两年。周荣章出狱之后认识了现在的妻子,两人结婚,他也想东山再起,1989年跟朋友投资几十万元做健力宝生意,在三水订了几个火车皮的货,结果又赶上那场“政治风波”,火车停运,货一压就是一个多月,错过了销售旺季,市场饱和,价钱也上不去,算下来他跟朋友各自亏损4万元。这场打击彻底改变了周荣章,“这以后,我就蛮认命了”。
儿子周朕在1990年6月8日到来,也正是周荣章最窘迫的“人生谷底”时期。打那以后,虽然也陆续做过些小生意,但周荣章再也没了以前的自信,“背上了很大的思想包袱,都觉得做不下去”。他爱上了喝酒,“就是想麻醉自己”。他在海寿街的老房子拆迁过一次,回迁补偿给他的房子在旁边的友益街,也补偿了一间店面房,只是位置不再临街。大约在周朕两三岁的时候,他和妻子用这间店面房开起了一个小小的排档,妻子负责炒菜,请了一个小工帮忙,可生意只做了两年就关了。这以后,周荣章就把门面房租了出去,自己找些临工来做,再也没想过东山再起的事情。他觉得“自己老了,脑袋赶不上年轻人,而且现在的时代不同了”,电脑之类的他一窍不通,也没文化,就是小学5年级的水平,安安分分过日子养老就可以了。
周荣章觉得,自己对于儿子最大的亏欠,“就是经济上的”。他能给周朕的,只是8层楼上一家三口不到40平方米的居住空间,如果他跟妻子都没找到临工来做,那每月家里就只有300元出头的低保。申请低保都是这几年的事情,“以前觉得丑,都没好意思去申请”,后来还是觉得“口面胜过脸面”才去办了。
可在其他方面,周荣章觉得,自己已经尽到了一个父亲的责任,“能做的都做过了”。尤其在周朕念初中之后,为了能把他的成绩抓上去,周荣章甚至还去教室里“陪读”过,因为周朕不仅上课自己不听,还影响其他同学,老师逼得没办法,只好叫周荣章过来。周荣章去了几天,坐在最后一排,总算威慑住了儿子。周荣章还是相信关键时刻自己对儿子的威慑力,“以前动手打他也打得多,现在几年没打了,但只要我握紧拳头做了姿势,他还是怕的”。可周朕的成绩还是最后垫底的那个,从初二开始经常逃课,最后连初中毕业证也没拿到。周荣章想过让他复读初三,好歹拿个毕业证,最后还是放弃了,“再读结果也是一样的”。
周荣章并不愿意把儿子看扁,他会情不自禁地拿自己当一个蓝本,“年轻的时候,我自己就很任性,谁的话也不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即便到了现在,经历过蒋明炜事件的失望,他一边痛斥着“就是瞧不上这种人”,一边还是会抓住各种机会,试图纠正周朕一些不适宜的举动——比如在咖啡厅和餐馆里跟服务员拍桌子大声耍横,跟他讲些人情世故的道理。一切的一切,还是因为他们是父子。“就这一个儿子,怎么可能不爱?他做的事情让我心里再恨,还是心痛的,还是希望他好的。”
圈子
周朕已经成了三德里社区的名人,可实在不是什么好名声。社区门口修鞋摊的刘师傅忙着手里的活,听到他的名字,连头都不想抬,“是个无赖,找他干什么,最好离他远点”。过了会儿想起来又补充说,“前两天还带人去餐馆白吃了一顿不给钱,别人要钱都追到社区里来了”。旁边纳凉的人赞同地补充了两句:“这孩子是没法走回正道了,这几天还看他捧着募捐箱出去过。”只是这种尖锐和不屑,并不会当着周朕的面表现出来。社区居委会主任和她的同事们也是在周朕离开之后,才愿意开口谈论,那反应跟刘师傅一样,“就是个小无赖”。
居委会主任以前也听说过周朕的调皮,真正跟他有所接触,是2003年当选主任的时候。当时刚读初一的周朕晃进办公室,说他要用广播,被拒绝后大发脾气,“我要去投诉,让你当不成这个主任”。这种强烈的自我维权,几乎成为周朕应对事情最常见的方式,只要觉得有半点不满意,马上神情大变,从柔声细语的嬉笑变成拍桌子的大嗓门叫嚷,一副要将维权进行到底的架势。周朕中学的政教处主任尹楚沩老师回忆,周朕成绩虽然排在全班的末尾,但那张嘴能说会道,会谈论人权、未成年人保护法,动不动就拿电话拨打110,辖区的民警拿这个未成年人也没辙。周荣章多少了解儿子“无赖”的这一面,“就是自私自利,以自我为中心,不相信任何人,总怕吃别人的亏”。他也坚信,周朕“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不交心是不可能交到真朋友的”。这点跟他简直是天差地别,“我和我结交的朋友,大家都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就是好努力把生活过得更好一点”。
但周朕不承认自己没有朋友,他开口就是这个哥哥那个姐姐,描述起来,都是有房有车有产业的有钱人。在周朕的描述里,这些朋友都很喜欢他,带着他玩,出手也都很大方,他会津津乐道跟着他们见识到的各种物质享受,名贵跑车、海鲜大餐、五星级酒店的咖啡厅……第一次跟他约采访时间的时候,他问记者需不需要用车来接,被追问是谁的车,答复是“我哥的,等于是我的”。周荣章对儿子那些说得天花乱坠的事情一概嗤之以鼻,“没几句真话,自己幻想”。
周朕现在的生活基本上分成两部分——网吧和酒吧。早上从中午开始,在网吧呆一段时间,再混过两顿饭去,就到了晚上的酒吧时间。他对武汉江滩边的一系列酒吧如数家珍,可以区分各自的特色和隐秘,也坚持要带记者去见识一下他的夜生活部分。他说自己认识好几家酒吧的老总,也在几家酒吧拥有不同的除酒以外的“签单”权力。“回归97”酒吧市场部的詹珂部分肯定了这个说法,詹珂解释说,他们会给经常来消费的老顾客一些签单的权力,作为稳固客户关系的一种方式,也类似酒吧的一种馈赠。不过可以签单的东西,一般都是酒吧自制、成本低廉的食品,比如标价68元,只有数片西瓜和苹果的果盘之类。
周朕自己并没有这种签单的权力,但可以找到酒吧工作人员,比如詹珂,帮他完成这个举动。其中的原因“很微妙”,每周至少到这个酒吧4次的周朕,有一种跟人“自来熟”的本事。来酒吧的大都是找开心的,而善于模仿的周朕恰好就有这个天赋,他能够带来不同的客人,也能跟不同的客人乐到一起,成为酒吧推销新款酒水时最好的媒介。那天詹珂刚好有朋友过来,开了一瓶百龄坛请大家喝,也包括周朕,于是后半段的酒吧时光里,周朕就在不断地重复,“这瓶12年的百龄坛要1000多块钱的”。而这场夜生活秀过后第二天,他在网上跟武汉当地媒体的一个还算对他客气的记者聊天,内容是当晚的消费花掉了新来采访他的记者1000元钱。
而周朕的街坊们对他的这些行为并不吃惊,“他就是这个样子,觉得只有自己有‘板眼’(能耐之意),别人都没有‘板眼’,都傻,都被他骗”。嘴上说了无数次“再也不管他”的周荣章,心里还是放不下,他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年底征兵的时候能想办法让周朕参军,“再不走正道,就真的毁了”。■(文 / 王鸿谅) 武汉生活蒋明周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