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沙的新发现:古蜀历史的支撑点
作者:杨璐( 金沙遗址出土的陶器
金沙遗址出土的金面具
)
意料之外的“大房子”
2008年6月20日,前一天的降雨让考古工地还有一丝湿润,考古人员却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工了,从去年开始发掘的大型建筑基址至今令他们兴奋不已。在距离地表1米多的地下,考古人员已经挖出了一块大面积的平地,技工们用特制的手铲小心翼翼地刮着地上的浮土。金沙遗址工作站的王林指着地上一个用手铲画出的灰黑色大圆圈说,这就是柱洞。在整个黄褐色的考古工作面上,夹杂着这样的灰黑色斑驳,当把它们一个一个圈起来时,人们就可以看出排列的规律:直径30厘米左右的大圈和直径2厘米左右的小圈呈直线平行排列,组成隐约的长方形。这是3000年前的木结构房屋腐烂之后的遗存,它们是考古专家敲开古蜀国都邑之门的密码。
2007年4月,成都考古研究所接到一个配合基建的任务,成都市某公司要在金沙遗址祭祀区北侧不到700米的地方开建一个住宅项目。这是附近所剩不多的一块待开发土地,用铁板围起,里面长着荒草,四周已经建成或者正在建设的住宅小区把它包围。只有考古专家知道它埋藏的秘密,金沙遗址工作站的站长张擎告诉地产商,“你这个工地发掘的时间会比较长,要有心理准备”。这不仅是因为这块地距离祭祀区很近,2006年工作站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发掘过1000多座相当于西周中晚期的金沙墓葬。根据考古经验,张擎推测这块待开发的土地可能是那片墓葬的延伸部分。洛阳铲勘探的结果初步证实了张擎的推测,地下有金沙时期的文化堆积,考古队随即布下18个探方。
王林告诉记者,以2006年发掘的墓葬作为参照,他们判断在第5层文化堆积开口会有墓葬。王林解释,就是说人类在第5层活动、开挖墓葬,墓葬埋在了第6层文化堆积。令人费解的是,第6层文化堆积没有发现墓葬的踪影,更奇怪的是连灰坑这样常见的人类活动痕迹都没有,这与初步勘探的结果并不相符。
考古队只能将第5层铲平刮光,“第6层出现了西周中后期的民居”。这样的结果对于发掘过顶级文物“太阳神鸟”的考古队显得波澜不惊。然而当第6层清理之后,金沙的先民给了考古队意想不到的礼物——在第7层的文化堆积发现了最大直径达70厘米的柱洞。这一层相当于商末周初,金沙鼎盛的时期。
( 金沙遗址出土的陶器 )
张擎说,柱洞是建筑里用来承重的木柱腐烂后留下的,说明这是大型建筑,普通人不会拥有这样的房子。将这些柱洞连接起来就可以看出房屋的轮廓。在这里一共发现了两处这样的建筑,它们都是“西北—东南”的走向,呈长方形,编号为F160的房子长31米、宽8.25米,面积约为330平方米;编号为F161的房子长50米,宽8.4米,面积约为560平方米。这两处房子相距17米,平行分布、南北相对,是同一时代的一组建筑。考古专家拿来近年来附近发掘的另外两处大型建筑基址资料相对照,发现它们的建筑时代相当,有一定的布局,判断这是金沙王朝的宫殿遗址群。
与中原的宫殿不同,金沙的宫殿没有建在高大的夯土台基上,从现在的眼光看来少了几分王者的气势。但是专家推测,这可能和成都平原雨多潮湿的自然环境有关。遗址上的小圈是竹子的痕迹,王林说,这是木骨泥墙,就是把竹棍插在地上,用竹片或者藤条将这些竹棍编织起来抹上泥,经过烘烤烧成土墙。这种建房的工艺直到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还有地区在使用。根据同一时代其他遗址发现的屋顶遗迹推测,宫殿的屋顶是用茅草或者树皮覆盖。
( 金沙遗址挖掘现场
)
在考古工地,记者还看见了一座成年人的墓葬。王林说,现在可以确定这座墓葬的年代与大型建筑的年代相当,是建房前埋进去的。在1999年发现的同一建筑群的另外5座建筑里,也发现了相同的墓葬。这是巧合还是某种不为人知的传统,考古工作者们还没有答案。
期待之中的“金沙宫殿”
( 金沙遗址出土的金冠带 )
金沙遗址是2001年在一次建筑施工中偶然发现的,张擎是当时最先赶到的考古专家。他回忆,从远处就看见挖掘机挖出的泥土里有像雪花一样的花色土,走近一看是象牙的渣滓,两边的土里还堆着青铜器和玉器。“不得了了,成都平原上商周时期只有三星堆有这么多好东西。”从这时起,考古专家们开始把金沙遗址和三星堆联系起来。
1986年,三星堆遗址发现的两个大型祭祀坑里出土了上千件稀世珍宝,由此震惊世界。金沙遗址博物馆副馆长朱章义曾经参与过三星堆祭祀坑的发掘,他告诉记者,两大祭祀坑是三星堆文化晚期的产物,在一个文化走向衰落的时候一次性地用这么多珍宝祭祀并不合情理。另外,出土的青铜器有烧过的痕迹,说明有人故意而为。考古学界比较公认的看法是,三星堆文化因为某种重大的变故突然消失了。距今3200年的成都平原到底发生过什么,三星堆人又去了哪里,一直困扰着考古专家。
( 古代蜀国人生活复原图
)
金沙遗址似乎是考古专家若干假设中的一个,在发掘进行到将近一个月时,它的重要性发生了转折。考古人员在土里发现了一团金色物质,拿出清洗、展开后,是一条刚好可以戴在头上的带子。带子上是人射箭穿过鸟射到鱼的图案。张擎说,当时所有人都激动起来,因为这个图案与三星堆那个举世闻名的金杖上的图案相同。“这不是普通的装饰,带有某种含义。”金冠带的出土一下子拉近了三星堆和金沙的距离。除了金冠带,金沙遗址还出土了另外一件顶级文物——太阳神鸟的金箔。张擎说,这个图案表达的含义与三星堆出土的神树一样,来自于“金乌负日”的传说,是古蜀人的太阳崇拜。
金沙遗址与三星堆的关系成了考古专家们研究的一个焦点。朱章义告诉记者,当时有一种“作坊说”,根据金沙遗址出土的玉器半成品和工具,认为是三星堆的加工作坊。朱章义并不认同这个观点,“如果是作坊它一定是有功能分区的,另外还要有大量的半成品、废料和居住遗址”。这些在2001年的发掘中都没有找到。经过进一步的发掘,朱章义提出这是金沙人的祭祀区,分为早期、中期、晚期,前后持续500年。最繁荣的是中期,大约在商末周初,祭品是玉器、象牙等物。如此高规格的祭品也指向了金沙遗址另外一个可能性——继三星堆之后古蜀国的都邑。当时考古专家曾经撰文,没有找到宫殿遗址之前,只能认为金沙是王室制作礼器的场所。
( 金沙遗址出土的太阳神鸟金饰
)
朱章义说,早在1999年,成都考古队在磨底河北岸的三和花园建筑工地上发掘过5座从80多平方米到300多平方米的大型建筑基址,“不是一般的村落,至少是个分中心,当时也往宫殿上想了,可是没有等级相匹配的精美文物佐证”。在当年公布的资料里,成都考古队保守地把这5座“大房子”定性为高级贵族的居址或者公共场所。
2006年在三和花园的西侧不远处,考古队又发现了3座“大房子”。此时,经过几年的发掘,陶片的对比,已经能够确认1999年三和花园的“大房子”、2001年祭祀区的中期遗址和新发现的3座遗址都处于商末到西周初期,一个能够确定金沙性质的答案呼之欲出了。朱章义告诉记者,此次新发现的两座基址,与1999年和2006年发现的建筑基址互相平行或者垂直,有5座房子的中部在一条中轴线上,布局有点类似周原遗址当中的凤雏基址。
金沙作为三星堆之后古蜀国的都邑,它的布局也与三星堆相似:三星堆的宫殿区在北、祭祀区在南,两者隔马牧河相望;而金沙都邑也是宫殿区在北、祭祀区在南,两者隔磨底河相望。这与中原都邑的布局不同。另外,在中原地区重要的作坊是由王室控制的,它要跟宫殿区规划在一起,而三星堆和金沙都没有这样的布局。
现代都市的古蜀遗址
张擎说,按照常理,作为都邑还要有两个要素:王陵和城墙。城墙是用来防御的,等级高的聚落都要有城墙。
对于寻找城墙,朱章义和张擎都不抱什么希望了。朱章义说,他曾经看过新中国成立前的航拍片,在地面上没有任何城墙的遗址存留。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要寻找城墙就要依赖地下勘探,这在金沙遗址的核心区和缓冲区里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上个世纪90年代开始,城市扩张的脚步开始涉足到成都的西郊,金沙村和黄忠村的菜地竹林开始被现代的住宅小区取代。事实上,金沙遗址当中三和花园、蜀风花园城等名称都来自于住宅项目,金沙遗址是在配合基建的勘探中逐渐发掘的。如今,金沙遗址的位置已经不再算作西郊了,准确的说法是成都二环和三环之间。遗址博物馆正门就临着宽阔笔直的青羊大道,而祭祀区和宫殿区之间则被住宅小区和柏油马路相隔,穿行其中与走在其他都市无异,唯一不同的是作为遗址保护的缓冲区,建筑限高为7层。在做了硬化的路面上,洛阳铲和布探方都失去了用武之地。朱章义说,把金沙遗址5平方公里的土地全部保护起来把人都迁走也不现实,只能按照重要性分成核心区、缓冲区,“该放就放,该建设就建设”。
朱章义对找到王陵还抱有信心,“没准哪天就出来了”。毕竟城市的建设还在继续,配合基建是考古队的重要工作和考古发掘的契机。张擎说,成都这样考古环境好的城市,房地产开发之前都要先进行考古勘探,“要盖了考古队的章,规划局才会发许可证”。这样考古队就不用被动地全城到处找工地,通过观察挖掘机挖上来的土判断土质土色了。金沙遗址工作站要负责金牛区和青羊区西部金沙遗址范围内的勘探工作,而金沙遗址的发掘带动了遗址周围的房地产发展,开发商纷纷到这里投资。金沙遗址博物馆一路之隔的某房产公司工作人员告诉记者,“这里是上风上水,可以沾帝王气”。据公开的资料显示,遗址周围4平方公里的土地增值达数亿元。这让考古队繁忙起来,张擎说,前一段时间有四五个工地同时在跑。
在这种情况下,金沙遗址目前还停留在发掘的阶段,“对金沙的认识都是一些皮毛”。“要一个陶片一个陶片地清洗、整理,最基本的,发掘出来的器物都需要定名,这需要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没有这些基础性的材料,没有重要工地的发掘报告,无论是考古队的工作人员还是学界的专家对金沙的研究都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
古蜀历史的支撑点
“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四川师范大学巴蜀文化研究中心的段渝主任说,中原王朝对古蜀的记载很少,“《尚书·牧誓》只提到过一个字,《左传》一个字都没有,只有东晋的《华阳国志》稍微详细一些。扬雄的《蜀王本纪》已经失传了,现在看到的只是只言片语”。从文献资料去了解古蜀国的历史十分困难。
“三星堆的发掘是古蜀历史的第一个支撑点。”张擎说,作为夏商时期古蜀国的第一个都城遗址,距今4000到3200年的三星堆都邑有一组典型的文化因素,它的陶器群、上世纪80年代发现的玉器坑、上世纪90年代城墙的确认,让我们了解了它的基本面貌、分布和性质。古蜀国不是“不晓文字、未有礼乐”的蛮荒之地,相反它具有辉煌的青铜文明,但是,“三星堆就像它出土的神树一样,高大、孤单”。张擎说,它的来源和去向长期困扰着学界。
三星堆文化确定之后,考古专家发现它下层的文化堆积是灰白泥质陶,这与三星堆文化典型的夹砂陶不同。这种文化遗存距今大约有4800年到4000年,学界称它为三星堆一期文化。1995年之后,成都文物考古研究所在成都平原又发现了宝墩古城遗址等城址和城址群,它们的文化内涵与三星堆一期文化相同,1997年起被命名为“宝墩文化”。“这是古蜀国历史的第二个支撑,是三星堆之前成都平原的文化遗存。”
2000年成都市区商业街发现了战国早期大型多棺的合葬墓,最长的船棺有18米,用两棵树制成。除此之外合葬墓的上方还有大型的房屋建筑,“盖在墓坑之上,呈凸字型”。张擎说,突出来的地方可能是用来祭拜的,是最早的前庙后寝的陵寝制度。这是开明王朝王族或者蜀王本人的家族墓葬。“这是古蜀国历史的第三个支撑。”《华阳国志校注·蜀志》写道:周慎王五年秋,秦大夫张仪、司马错、都尉墨等从石牛道伐蜀……开明氏遂亡。公元前316年古蜀国被秦所灭,蜀文化逐步融入统一的汉文化之中。
“5代蜀王分别是蚕丛、柏灌、鱼凫、杜宇和开明,三星堆对应的是鱼凫,商业街船棺是开明王朝。”张擎说,开明王朝共传12世,按照每位国王大约在位最多30年推算,可以上溯300年,这是金沙遗址时期,能够与开明相接的是杜宇王朝。“这是古蜀国第四个历史支撑点,金沙遗址串起了古蜀国的历史。”张擎认为,从商代晚期到春秋的金沙遗址,最大的价值是填补了三星堆文化和商业街战国船棺墓葬之间600年的历史空白,完善了成都平原先秦的文化序列。■(文 / 杨璐) 金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