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滑冠军克里斯塔·卢丁-罗滕伯格

( 1992年，参加第16届冬奥会的克里斯塔·卢丁-罗滕伯格 )

寻找卢丁

寻找卢丁很不容易。网上关于她的资料极少，除了列出她的比赛成绩外就再也找不到任何有关她的消息。一位德国记者朋友通过多方打听，好不容易联系上了卢丁，通了3次电话，卢丁终于答应接受采访，地点定在她居住的原东德城市德累斯顿。

作为萨克森州的首府，德累斯顿曾经被誉为“北方的佛罗伦萨”，可惜“二战”时盟军的炮火炸毁了大部分古建筑。重建后的德累斯顿是个典型的东欧城市，公寓楼干净整齐，但千篇一律，街边店铺很少，缺乏人气。市中心几条宽阔的街道通向一个气势宏伟的广场，广场内重新修建了一批访古建筑，吸引了不少游客。我和卢丁就约在了位于广场中心的圣母教堂门口见面。

卢丁不懂英文，我说服了一位在青年旅社打工的22岁的年轻人任翻译。他告诉我，目前德累斯顿大约有50万居民，以老人和孩子居多。剩下的年轻人当中男性的比例高于女性，因为女孩们都想出各种办法离开了这里。

正聊着，卢丁出现了，她穿一件米黄色风衣，身材匀称，一头褐色卷发和年轻时照片上的发型完全一样。握手后，她竟有些脸红。“我是克里斯塔，”她的嗓音非常柔软，“对不起我只会说德语和俄语，英语勉强能听懂简单会话，不好意思让你请个翻译。”

( 1988年，29岁的克里斯塔（中）参加了第15届冬奥会，独得500米速滑银牌、1000米金牌 )

我们在附近找了个咖啡馆坐下，3个分属不同时代的人用第三国的语言聊了一上午。

克里斯塔故事的前半段十分普通。她于1959年12月4日出生于科特布斯附近的一个名叫维伯瓦塞的小镇，父亲姓罗滕伯格，是个百货商店的店长，家里养了5个孩子。克里斯塔6岁开始玩花样滑冰，后来这个项目被取消，她只好改练短道速滑，没想到她在这方面很有天赋，很快就获得了当地速滑比赛的冠军。14岁时她离开家乡，只身一人来到德累斯顿的体校，成了一名体育寄宿生。19岁时她获得了第一个全国速滑冠军，第二年就代表东德参加了在美国普莱西德湖举办的冬奥会，可惜成绩不佳。此后，虽然她在国内屡获冠军，并打破了500米速滑世界纪录，可她在世界大赛上总是发挥失常，自信心受到打击，运动生涯进入了低潮期。

( 克里斯塔近照 )

“我从小就一直住在体校，上课加训练就是我的全部生活，所以那时我心理很脆弱，你能理解吗？”

“我能，我小时候也戴过红领巾。”我回答。

“我们民主德国的领巾是蓝色的，不过本质是一样的。”克里斯塔开心地笑了起来。

她的教练名叫欧内斯特·卢丁（Ernst Luding），卢丁为她找来一名政治辅导员，帮助她走出了低谷。1984年，24岁的克里斯塔参加了在萨拉热窝举办的冬奥会，在她最擅长的500米速滑项目上拿到了人生的第一块奥运会金牌。

滑冰运动员到了夏季就没比赛了，但在这段时间她们必须继续训练，保持状态。早在1978年，卢丁教练就建议克里斯塔利用自行车进行夏训，没想到克里斯塔很快就能和专业赛车手一决高下了。说起来原因很简单，这两个项目都需要大腿肌肉具有良好的爆发力，甚至连比赛时的姿势都有些类似。

1980年，克里斯塔客串了一把赛车手，参加了东德自行车锦标赛，竟获得了女子1000米计时赛冠军。有个德国记者建议她同时在这两个领域发展一下，克里斯塔有些犹豫，她觉得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那个记者告诉她，已经有好几个人这样试过了。美国的希拉·扬（Sheila Young）和贝丝·海顿（Beth Heiden），以及加拿大的希尔瓦·勃克（Silvia Burka）都是身兼两项的高手，其中扬曾经在上世纪70年代获得过短道速滑和自行车短距离计时赛两个项目的世界锦标赛冠军，是历史上第一个获得这项荣誉的女运动员。

“当我知道了扬的事迹后，立刻把她视为偶像。有一次我去美国参加比赛，居然见到了她。当时我们是不允许和资本主义国家的运动员说话的，但我还是忍不住，偷偷跑过去和她聊了几句。”克里斯塔笑着回忆，“当然，1990年之后我们就可以和资本主义国家的人随便讲话啦。”

当她把自己的想法上报给领导时，却被否决了。领导认为这个想法属于个人英雄主义，会影响到她为祖国夺取滑冰金牌。但是，偶像的鼓励给了她极大的勇气，她在卢丁教练的支持下，偷偷给当时的东德体育部长曼弗雷德·艾瓦德（Manfred Ewald）写了一封信，要求艾瓦德批准自己参加两项比赛。这个艾瓦德是个很有争议的人，他早年当过纳粹，后来加入了德国共产党，并在27岁时就当上了东德共产党的中央委员，兼任东德体育部长和奥委会主任。他一手缔造了东德庞大的体育帝国，但却在1990年后被指控导演了奥林匹克历史上最大的服用禁药丑闻。根据后来被德国政府公开的资料显示，艾瓦德指示东德医生研制禁药，并偷偷给东德的运动员（尤其是女运动员）服用。上世纪70～80年代东德女选手主宰了游泳和田径等个人项目，可后来她们当中的很多人健康都出了问题。西德生化学家沃纳·弗兰克（Werner Franke）在仔细研究了东德秘密警察留下的卷宗后指出:“这是人类历史上进行过的规模最大的一次药理试验。”

2000年德国政府以“故意伤害运动员身体罪”对艾瓦德提起公诉，艾瓦德被判有罪，但只给了他缓刑的处罚。

回到1986年，艾瓦德收到这封信后很快做出批示:允许克里斯塔参加两项比赛，但必须都取得奖牌！就是在这样的压力下，克里斯塔参加了在美国科罗拉多州举办的自行车世界锦标赛，获得了1000米计时赛金牌。

就在此时，卢丁又告诉了她一条好消息，1988年的夏季奥运会将第一次把女子短距离速滑计时赛纳入奥运会比赛项目。“如果这个项目早就包括在奥运会里的话，扬恐怕早就拿了奥运会双料冠军了。”克里斯塔说。她知道，老天给了她一生中最大的一次机会，必须抓住。

可是，东德体育部还是没有完全相信她的实力。他们给克里斯塔提出了一条要求:必须在1988年冬季奥运会上至少获得一块滑冰金牌，才会允许她参加夏季奥运会。压力再一次加在了她的头上。

“我最擅长的项目是500米短道速滑，可在1988年冬奥会上我输给了美国新秀邦妮·布莱尔（Bonnie Blair），我的成绩只比她慢了0.02秒。”

对于任何一名速滑运动员来说，能以这么微弱的差别输给布莱尔几乎可以算做是一项荣誉了，因为这个布莱尔后来又赢过4块奥运会金牌，被誉为世界短道速滑有史以来最优秀的选手。可是，对于克里斯塔来说，这次失利意味着她只剩下最后一个机会了。

几天后，在1000米速滑比赛中，克里斯塔获得冠军，并以1分17秒65的成绩打破了这个项目的世界纪录！

比赛结束后，克里斯塔立刻和相爱多年的教练卢丁成婚。“东德的运动员和教练几乎天天在一起，一起训练，一起吃饭，一起出国比赛，所以很多运动员都和教练结婚了。”克里斯塔回忆起往事，腼腆地笑了出来。

7个月后，改名为卢丁的克里斯塔参加了汉城夏季奥运会，在女子1000米计时赛上获得1枚银牌。“只比冠军差5厘米。”克里斯塔遗憾地摇摇头。即使如此，同一年内获得冬夏奥运会奖牌的壮举还是让她成为奥运会历史上最耀眼的明星之一。

这次奥运会之后，国际奥组委修改了规则，冬季夏季奥运会不再在同一年举行，而是改为每隔两年交替举办一次。于是，克里斯塔创造的这项纪录将永远不会被打破。

被遗忘的明星

“获得奥运会金牌最大的好处就是我终于可以去度假了。”克里斯塔又一次开心地笑出声来，“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我立刻买了一辆塔邦牌（Trabant）轿车。”这个“塔邦”轿车是东德的标志，其设计30年没变，产量也一直很低，普通东德人交了钱之后还必须等15年才能拿到钥匙。

此外，克里斯塔只拿到很少的奖金，刚刚够付一套公寓的定金。即使如此，她还是很满足:“我算是东德的功勋运动员，有车有房，还经常能有出国的机会，我的生活比一般东德人要好多了。”

1989年，就是克里斯塔创奥运史上“同一年完成这一壮举”的第二年，柏林墙被推倒，而她本人恰好在这个时候怀了孕。这两件事彻底打乱了她的生活，她暂时离开了驰骋多年的体育场，专心在家待产。

1990年，儿子马克斯出生。同年德国统一，克里斯塔立刻意识到，她的运动员生涯就要到头了。“德国统一后，东德体育部立刻就解散了，运动员训练没人管，经费也断了档，冰上项目10个教练走了8个，都被世界其他国家聘去当教练了。我丈夫没走，他习惯了东德的训练方式。东德教练对运动员有绝对的权威，而他知道一旦去了国外，就得跟运动员平等，他自认为无法适应。”

1992年，克里斯塔又一次代表统一后的德国参加了冬奥会，获得了500米速滑铜牌。之后她正式宣布退役，专心在家带孩子。卢丁也离开了体育行业，在德累斯顿开了一家运输公司，自己做老板。目前这个公司有10辆大卡车，以及10多名雇员，日子还算过得去。后来两人又生了一个儿子，两个儿子都有运动天赋，但最终都没干体育这一行。

“你喜欢现在的德国吗？”我问。

“我个人还是很怀念过去的日子的，那时我的生活毕竟比普通人好多了。而且我觉得那时的人有理想，对人友善，现在的德国人缺乏精神支柱，一切都离不开钱。比方说，我小时候没有钱，但国家也能资助我玩滑冰、练赛车，这些都是很费钱的项目。可现在不同了，没有钱的孩子根本玩不起。”

“不过，现在的年轻人肯定喜欢新制度，他们已经不可能回到过去了。”她又补充了一句。

“有人说那时的东德运动员服用禁药，所以成绩才这么好，你对这个指控怎么看？”我问了她一个敏感的问题。

“我觉得这是西方人的冷战思维在作怪。”克里斯塔收起了笑容，但语气仍然平和，“我们取得的成绩都是因为训练刻苦，他们没有证据指控我们。其实现在的运动员服用禁药现象比过去严重得多，媒体不能只盯着过去。我为自己取得的成绩感到自豪，我绝不允许记者用禁药做借口贬低我取得的成就。”

“现在还有记者来找你吗？”

“很少啦。”她恢复了笑容，“现在只有奥运会的时候才会有记者找我，平时没人来采访我了。”

确实，前东德的运动员大都被德国人有意无意地遗忘了，只有花样滑冰运动员卡特林娜·维特（Katarina Witt）是个例外，她超越了意识形态，受到了东西方观众的一致追捧。这一方面是因为花样滑冰不需要禁药，另一个原因在于维特本人。维特是个美女，美国《时代》周刊称她是“社会主义最美的一张脸”，她为《花花公子》拍摄的裸照让这本杂志有史以来第二次脱销，第一次就是刊登了梦露裸照的创刊号。维特退役后进行过无数次商业巡演，挣的钱比当运动员时要多多了。

“现在的运动员如果取得了你当初的成就，肯定早就是名利双收的大明星了，对此你忌妒吗？”我问克里斯塔。

“呵呵，那我也没办法，谁让我早生了20年呢？” ■

小资料

历史上获得过冬季和夏季奥运会奖牌的运动员一共有4位:美国人埃迪·伊甘（Eddie Eagan）获得过1920年夏季奥运会的轻量级拳击冠军，1932年他又获得了四人雪橇比赛的金牌;挪威人雅各布·塔姆斯（Jacob Thams）获得过1924年冬季奥运会跳台滑雪金牌，1936年他又获得了冬奥会“八人单桨有舵手”项目的银牌;德国女选手克里斯塔·卢丁－罗滕伯格获得过1988年冬季奥运会1000米速滑金牌，同年她又获得了夏季奥运会场地自行车1000米争先赛银牌;加拿大女选手克拉拉·休斯（Clara Hughes）获得过1996年夏季奥运会自行车个人计时赛和公路自行车比赛的两块铜牌，2002年她又获得了冬季奥运会5000米速滑铜牌。（文 / 袁越） 克里斯塔奥运会项目速滑冠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