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晚明女画家的记录和想象

作者:曾焱

对晚明女画家的记录和想象0( 如文俶《画扇十八面》中的几幅画作主题、风格无重复,就像是她为自己设计的“个展” )

明末女画家如文俶的一本册子《画扇十八面》,在今年春季匡时拍卖公司的拍卖会上以400多万元转手南京一藏家,这应该是古代女画家作品的最高成交纪录。在古代书画收藏市场,女画家一直是面目和价格都相对模糊的群体,却又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

清人汤漱玉写过一本《玉台画史》,被认为是对古代女画家最完整的记录,但很多女画家的介绍也就一两行文字,以“王夫人”、“李夫人”或者“王氏”、“张氏”等名目出现,无真实姓名,无生卒年月。她的工作,主要是从各类史料中进行挖掘和梳理,将能找到的200名左右女画家分为宫掖、名媛、姬侍、名妓四类。编撰此书时,相信汤漱玉所能找到的前朝记载极其有限,多数女画家在画论、画史里没有记载,只是后妃传、府志、县志一类文字中附带提到。比如宋代一位“金夫人”,汤漱玉只从《江宁府志》中找到一行记载:“金夫人,陈别驾钢之配也,善水墨画,所写蕃马,峭劲如生。”清代恽冰,和画坛泰斗恽寿平合作过两本花卉册留存于世——仿元代王渊《花鸟图》和《花蝶图》,在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的200多幅女画家的作品里面,也包括她的作品。这样一个有根有据的女画家,生卒年竟也无准确记载。《玉台画史》里面关于她的几段文字,出处不同,说法也就不一样,一说她是恽寿平女儿,又说她是恽的族曾孙女。有意思的是,关于此书作者汤漱玉,面目也很模糊,后人介绍她,基本都是简单地冠以“清代女学者”或“杭州女史”的称呼,最详尽的反倒是友人为她《玉台画史》所做序文中的那几句:“德媛汤夫人,吾亡友汪小米之贤伉俪也。生托名门,幼耽翰墨,尝仿厉太鸿玉台书史踵其义例,别为画史一编。”

明代以前,文人对女性画技确实关注极少,像李清照,因为诗词有文名,才顺带提及她的书画。年代最早、画论有记载又幸有作品留存的女画家,一般认为是元代的管道升——大书画家赵孟的妻子,在《玉台画史》中记为“管夫人”。史料记载管夫人擅画墨竹梅兰,赵孟的地位让她有机会“奉旨写梅花”,书画得皇帝青睐,这才以记入画史,纯属意外。到明代,情形有了一些变化。尤其到了明中晚期,江南地区臻于鼎盛的士大夫文化汇合了商贾繁华,形成一个世俗成熟的市民社会,手工艺在文人和工匠的合作下进入盛期,古玩书画的收藏风气也开始在文人、富商甚至普通市民中盛行。从《明画录》开始,文人给予了女性绘画比前朝更多的关注和赞赏。《玉台画史》对女画家的四大分类,也是依据了明人将女画家归为淑媛和妓女两类的划分标准。在这样的审美背景下,女性绘画不再只是闺阁自娱和消磨时间,它成为上流社会、名士家庭和青楼中流行的一种趣味,女画家们不但有了师承,绘画也在亲友间传阅观赏,供名士吟诗题跋。如文俶的这套《画扇十八面册》,山水十二开,花鸟六开,立意和表现手法没有一张雷同。北京故宫博物院古书画部专家金运昌分析说,前面十七开不落款,只在最后一开总题小楷两行,这些都说明这本册页不是她平时零星画的,而是设计构思后才落笔的一套完整作品,用这种方式举办“个展”,全方位展示自己的绘画才能。在这本画册上题跋的明代文人,有娄坚、周叔宗、沈思孝、叶绍袁、徐元叹等名流大儒,可见鉴赏范围并不完全囿于亲友之间。徐元叹后来在他的《落水庵集》中赞扬如文俶的画技:“访江城毛休文于竺坞慧文庵,出其母汝太君画扇十八面,山水草虫,无不臻妙。三百年中,大方名笔,可与颉颃者,不过二三而已。”清代学者王士祯又将这段评述引用到了他著名的学术笔记《池北偶谈》中,可见如文俶在明代画史上是有较高评价的。

《玉台画史》中记如文俶为“如太君”,很特别的一个称谓。金元昌从画册的落款、印章和题跋,推断她是江西黎川人,嫁入江苏吴江毛家,丈夫毛以燧也是名士,他在明亡后没有入仕,出家做了和尚。如文俶40岁上双目失明,这本扇册是她在1606年33岁时所画。金元昌说,从题跋内容可以看出扇册清晰的收藏轨迹:文兰题跋之前,扇册一直在毛姓子孙手中世藏;从清人顾元熙题跋起,易手归了如文俶母族后裔。从现存清中期老裱工品相完美如新这一点来看,画册应是新中国成立后很久才散出如家,1964年被王力和康生在王府井大街荣宝斋(东斋)发现,由王力买下,康生作长500余字的题跋。1997年这本扇册突然在北京翰海秋拍出现,以93.5万元成交,在当时算是很高的价格,超过了那两年翰海拍卖的一些《石渠宝笈》著录清宫旧藏。新藏家得到这件珍藏后,1998年曾请徐邦达、启功先生鉴题,“送到启功先生府上时,我正好在座,记得启功先生兴奋地将册子从头到尾翻了两遍,赞不绝口”。金元昌说,现在册页里夹的那两页诗笺,就是启功先生的题录。

徐邦达为如文俶册页作两条题跋,其中一条写道:“明末玉台画史,除赵文俶而外,大都推柳如是、马湘兰、顾横波诸人。然率为人捉刀,虽盛名亦难赏也!”在如文俶的时代,比她名气更大一些的淑媛画家是文俶,存世有《萱石图》、《金色萱花图》扇、《写生花蝶图》卷、《罂粟湖石图》轴等名作。文俶比如文俶要年轻近20岁,生在大名鼎鼎的文家,文征明之后,还有文彭、文嘉、文兰、文伯仁、文从简等名士。受家学影响,文俶画风也是文派,在花鸟画上有造诣。嫁给赵灵均后,她画上的落款加上了夫姓,所以又称“赵文俶”。

对晚明女画家的记录和想象1( 如文俶《画扇十八面》中的几幅画作主题、风格无重复,就像是她为自己设计的“个展” )

晚明更有世俗名声的女画家,则是几位秦淮名妓。徐先生对马湘兰等人的评语,多少代表正统画史、画论对她们的一些看法,认为青楼名妓的画名多半是因艳名而起,倚傍了身后那些名士文人的气势。晚明文人有流连青楼的风气,他们之间的诗词唱和,确实为传播这些名妓的画名起了很大作用。像马湘兰,明人姜绍书在《无声诗史》书中就说她“其画不惟为风雅者所珍,且名闻海外,暹罗国使者亦知,购其画扇藏之”。其后有顾横波,即顾眉,和马湘兰一样也以画兰闻名,嫁给士大夫龚鼎孳为妾后改姓徐。龚后来降清,官至礼部尚书,她随行到京城,画名也更大了。不过查看资料,没有找到关于龚为她代笔的记载,反倒是有文章提到,当时太多人向龚鼎孳求画,龚有时就让顾横波代笔。和如文俶生活年代最接近的名妓画家是薛素素,擅长的也是墨兰竹石。薛素素书画传世很少,上海博物馆有一件得自苏州顾氏过云楼旧藏的《梅花水仙图》轴,天津博物馆有一件《湖石水仙图》轴,这是收藏界认可为真迹的有限之一二。外面流传的,从清代起就以赝作居多,一般人都不敢断言真假。2005年香港佳士得秋季拍卖会上,拍过一件薛素素《芝兰竹石》手卷,宽26.8厘米,长523厘米,卷上有明清几个文人的鉴赏题诗及近代收藏家叶恭绰收藏题跋,佳士得介绍为清末收藏家吴荣光旧藏。这件手卷估价20万~25万港元,但最后成交才6万港元,估计买家们还是不敢认为是薛素素真迹。甚至有人提出,连《石渠宝笈初编》中著录的马湘兰《画兰卷》也是赝品。匡时拍卖公司的总经理董国强说,明末这些名妓画家在社会上知名度高,受文人追捧,藏家趋之若鹜,所以清代作伪就不少。从赝品数量,也能看出当时书画市场的供求关系来。文俶画作也是买家轻易不敢认为是真迹的。她不是抛头露面的人,因为是文家之女,画名在市井坊间也流行,生前就有大量赝品出现,钱谦益为赵灵均写墓志铭,里面就说到夫妇二人为防人作伪颇费心思:“其妻施丹调粉、写生落墨,画成,手为题署,以别真赝。”

“其佳丽也如彼,其才情也如此。”南朝诗集《玉台新咏》序中这样的一句话,用来形容这些晚明女画家,也确切得很。■

对晚明女画家的记录和想象2( 如文俶《画扇十八面》中的几幅画作主题、风格无重复,就像是她为自己设计的“个展” )

(文 / 曾焱) 女画家玉台画史文俶晚明薛素素美术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