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寒门博物馆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17世纪的主教宫邸与粗陋的水窖隔街而立,远处是市中心的钟塔 )
所谓“话语权”是个正反馈的过程,先有了说话的权利,然后仗着说话嗓门大而生发出新的权利。现成就有个例子跟建筑瓜葛得上:盖瑞在西班牙的毕尔巴鄂市建成古根海姆博物馆之前,外人知道这个地名的不多吧?且不说毕尔巴鄂,即使扩大一圈,对它所在的巴斯克地区,又有几人在意呢?留心国际新闻或军情八卦的好战分子也许会联想到巴斯克的独立诉求和埃塔组织,念过美术史的好学生大概还记得因毕加索而名的格尔尼卡,可若奢求大家了解更多细节便不近人情了。首先第一个障碍就是语言不通。虽然操西班牙语的族裔在全球分布很广,咱却照样把人家划入“小语种”,罕见谁有本事直接阅读西班牙文字,拖累得西班牙语文化圈的动静基本上很难传到我们耳边。具体到“西方建筑师”那个大略概念,我所知道的就只是英语文章里时常提到的建筑师,如果英美同行们还没顾得上传说过谁,则这人在我的视界里压根儿就不存在,无论他是西班牙人、德国人,还是瑞典人。
托庇着美加双籍的洛杉矶人盖瑞设计出了毕尔巴鄂的古根海姆,好歹我也曾往世界的那个角落盯了一眼。然而这一眼盯完就完了,明白了全世界的名流和“文青”们都陆续涌去朝拜这一建筑奇葩。
巴斯克本地人却没打算如此草率地放过这个由古根海姆开篇的故事。这偏远的彪悍之地自古以来就仿佛与新兴时髦不沾边的,如今却借着1997年那桩建筑明星事件谋划起视觉艺术的盛宴。打从古根海姆酝酿时起,一直都有本地声音抱怨它是美国文化入侵的标志,开幕前几天埃塔分子还特意闹过一场枪击事件,而且越到后来,前去参观的人众就越以国际游客居多。可是换个角度看,古根海姆不但为巴斯克带来了巨额旅游收入,塑造了时尚新热点的形象,还刺激整个西班牙煽起了1992年奥运会之后的又一波建筑狂热。不单有福斯特、矶崎新等名流建筑师在此频繁出没,更有本土出品的莫尼奥、卡拉特拉瓦和米拉雷斯等人活跃万分。除了毕尔巴鄂以外,巴斯克地区的其他重要城市也都没闲着,一时间各地新建的博物馆争相剪彩开幕,其中有几家就设在阿拉瓦省的维多利亚市。这小城在巴斯克地区算个名城,拢共只有40万人口,低矮的建筑之间散落着许多绿地公园和广场,倒是传统的欧洲城市感觉依旧的地方。
在维多利亚市新冒出来的博物馆当中,有一座“美林文化中心”(Montehermosa Cultural Center),它的设计人是在西班牙境内小有名气的埃尔西亚和坎波组合。之所以没有用到国际名师是有缘故的:这文化中心面积既拮据(区区5000平方米),又是个改建项目,做得机巧的概率小,做出鸡肋味儿的可能性太大了,名师未必耐烦接手,倒是刚好合适给预热阶段的建筑师试试身手。
用来翻改的原件是一座建于17世纪的三层高主教宫邸,再饶上对街一片废弃了的单层水窖,是很呆板的红瓦坡顶加砖石墙面的四正四方的楼,乡下风味兼没什么模样。主教的宫邸本来围着个四方庭院,一圈12根柱子撑起四边各三跨拱券,荫蔽的柱廊内院正是西班牙风情。看着这么个老套得毫无指望的坯子,建筑师如若不甘认命做个照应传统风格的怀旧设计,可就得多费些心思彻底造反了。
( 秀丽的柱廊中庭有极好的装饰性
)
如果你在欧洲的旧城里多走走,会感到现代主义建筑存在的合理性比在别处昭彰得多。恰如今天的你我,虽然在“学而时习之”的语录里浸淫着,却是拿《论语》熬一锅心灵鸡汤尚可忍受,真正要长出一身儒家风骨就万万耐不得。同理,无论是法国、意大利还是西班牙,那里的建筑师经常比美国同行的现代主义立场更坚定,出手试验性方案的时机间或也是抢先一步。有许多设计宁可与故典生掰硬扯地切断关系直接一头撞过去,也不肯对传统形式稍假辞色,做些个借鉴啊呼应啊象征啊之类的姿态。
300多年前的主教宫邸原本只需满足简陋的居住功能,眼下要变成技术性很强的文化展览空间,着实需要大动手术。先不说打通结构变出开敞的大空间,也不说在开窗手段上巧做变化营造漫射光,最俗也最少不得的,得说是加建楼梯间和卫生间,二者都是不上台面却又事关成败的幕后重点。另一要害在于怎生才能跟水窖找上关系,这只拱券连拱券的平顶扁盒子既与主教宫邸隔街相望,又比街面的标高低了一层,真是天生成向隅的孤绝脾气——偏巧它却是整个建筑里最大一片场地,建筑师定是断断舍不得不让它扮重头戏的。
( 粗笨的木头盒子是卫生间,好像挤得走廊都需侧身才走得过去似的; )
埃尔西亚二人只饶了这组老房子的外壳没多触碰,内核里可就翻肠倒肚地拆散了膛。举头张望,他们先给柱廊内院的头顶上在两层净高处罩上盖子,三层高处以上再矗出立方体的大天窗,悄悄地纠合起高爽的室内中庭,明度急剧提升后,映衬出轻快的浅白四壁,给寒素的旧楼做成个华美壮观的点睛场面。荡荡松松的柱廊空间在整修后的全楼里可称是最古典的装饰,因为其他地方就连颜色都花里胡哨地玩起了构成,若非事先知道这座楼的前世今生,只看楼内效果,须错认它是新世纪的体块游戏了。建筑师用巨大的木本色、铁灰色构件大举遮盖住浅白的墙面,隙地间视觉的拥挤错落竟仿佛货仓堆栈,再想不到古时候主教大人的襟袍也曾大摇大摆拂过同一块地面。
造成这番拥挤的构件当中,一大项是俗气的卫生间。它们被做成一个个独立的木头立方体,两两成对、隔层间错,半悬在空中走廊的侧边,让人弄不清动态十足的它们预备横移还是上升,又似采光井里七上八落的木桶。它们所在这一小绺竖井头顶上也有天窗,洒下的光影清楚勾勒出这几枚大木块的凹凸起落。在竖井边锚住它们的双股灰黑色笔直竖线利落得紧,究其实,谁能猜得到居然是卫生间的上下水管道公然作秀,这么一来,玩笑和游戏意味都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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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梯的临时装置不掩其华美,与柱列共同营造出舞台布景般的戏剧性
)
唯一的一道曲线也作灰黑色,是由主教宫邸的地面层连通到地下层的楼梯,当然是为水窖而设的。它并没直接连上水窖,很矜持地只肯正对着平行于水窖边缘的一折走廊。想想倒也对,水窖的面积如是豪阔,一转螺旋楼梯怎么配衬得起,必得是前厅般的长长走廊方好。到得水窖半腰的中轴线处,长走廊再折出一枝短岔,雍容正大地对准红色铺地的第二架楼梯,款款走下去,这才到得地下一层标高的水窖地面。这架楼梯生怕人家看不出它是额外添加的新装置,只凑合着用几片木板搭成个斜溜儿的舱口,好像是临时搭建个上场门,预备借这大厅演出一场实验戏剧似的架势。水窖严密的砌砖砌石都被细细打扫出来裸露着,并不加任何涂抹点缀,即或在天顶上有水印的晕染,也坦然显摆着岁月凝成的“包浆”。水窖的屋顶与主教宫邸的一层天花板等高,于是在高出地面贴邻主教宫邸的墙面上正好凑着每跨开间做上一排天窗,替阴凉的水窖偷些阳光进来。在一列串珠般的自然光照射下,旧时原有的长列拱券和柱网林立,让这个先前最不神圣的部分散发出最庄重的堂皇气息,出落成了很体面的好大一个仪式空间。它主打古风的室内气氛与此前路过的主教宫邸里嘎嘎新的做派相互对仗着,放大了建筑师特意让新旧元素打架的立意痕迹。
说来西班牙如今在欧洲算是穷亲戚,巴斯克地区的小城该更穷,却肯拿出钱来兴办多家博物馆,倒也未必只因立志要建设当地的“精神文明”,毋宁说艺术已经是他们生活中自然而然的一项必需品罢了。这般心态在古根海姆是看不出来的,反是“美林文化中心”表现得淋漓尽致。翻修旧建筑原本意在俭省,少花钱的状况恰好帮着建筑师解脱压力,轻松地在老房子里玩起了庖丁解牛,潇洒岂难事哉。历数这个建筑里用到的花招,没有结构复杂的,没有造价昂贵的,没有招摇作态的,平民品级的朴素建筑依然做得精心细致,我们本土的建筑设计最难达到如此境界。■
(文 / 林鹤) 博物馆寒门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