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记一片老城区和一栋房子

（文 / 陈晓帆）

独立路（Istiklal Caddesi）是伊斯坦布尔欧洲城区柏油路（Beyoglu）的中心街道，自那里沿着陡峭曲折的鹅卵石小巷向南边的山下走，稍不留神就错过了家居设计师阿思丽·唐卡（Asli Tunca）的家兼工作室。她和丈夫卡尔家的门上打满装饰钉，却没有门牌号。酒香不怕巷子深在当今可行不通，但主人说:“我们故意把家藏起来，喜欢我们设计的人自会费点心寻上门来，志趣不同的人我们也不想被他们烦扰。”她的家冷清安静，似乎要和热闹非凡的柏油路拉开距离。阿思丽曾是土耳其时装业内响亮的名字，近年来转向家居装饰设计和古董修复。她出生在伊斯坦布尔，除了在巴黎和瑞士学时装、工艺设计那几年，阿思丽的日常活动范围不超出柏油路一带。

柏油路位于金角湾北部，一度是古罗马和拜占庭贵族的狩猎场。这片山地可以俯瞰博斯普鲁斯海峡，景色绝佳，贵族们纷纷在此修建别墅。1453年，奥斯曼帝国攻陷伊斯坦布尔，苏丹下令外国人的居所不得靠近苏丹的王宫，于是繁忙的码头区柏油路成为安置他们的理想地。久而久之，柏油路发展为相对独立的外国人居住区，国际贸易繁荣兴旺，尤以热那亚和威尼斯商人最活跃。到17世纪末，柏油路矗立起座座外国使馆，使馆周围圈出带殖民性质的各国社区，柏油路成为伊斯坦布尔文化色彩最为多重的城区。

1870年，一场大火烧毁柏油路地区3000多座房屋，也带给柏油路戏剧性的改变机会。重建时，外籍建筑师充分利用、迎合奥斯曼哈里发对西方文化的浓厚兴趣，将各自国家的建筑风格搬到了这里。此后半个世纪，奥斯曼帝国首都的天际线上竖起一座座欧洲各流派的建筑。1923年，土耳其共和国成立，首都迁往安卡拉，柏油路的黄金岁月告一段落，加上土耳其政府对基督徒和犹太人课以重税，有势力的外国人纷纷卷起铺盖离开伊斯坦布尔，住了多年的精美宅子却只能丢弃，柏油路的未来可想而知。直到上世纪90年代，它的精神和文化元气才开始恢复。

阿思丽的房子曾点缀了伊斯坦布尔的繁华旧梦。她在无意之中捕捉到了它。1996年，她看完一套无趣的公寓，失望之际站在窗边，看到了一栋灰白色的房子。几天后，她走进了这栋原本并不出售的房子。一进大门，游廊的阴影即刻将她裹住，绕到屋后，步入天台式花园，博斯普鲁斯海峡，伊斯坦布尔的标志——托普卡匹宫、索菲亚大教堂、蓝色清真寺突然呈现在眼前，她一下子就“被震撼”了。像柏油路的多数老房子一样，这栋住宅年久失修，正在腐朽，面临坍塌。一个多世纪前那场火灾过后，房子的主人凑凑合合修好了它，将住宅楼改为若干小车间、作坊，零打碎敲地租了出去。要将这宅子翻新到可以安全居住，实属不易。

买下房子不久，阿思丽在安特卫普遇见了卡尔。卡尔是比利时颇有声名的艺术家和金属雕塑家，他跟随阿思丽来到了伊斯坦布尔。修缮这老房子，是他和妻子联手的第一个项目。难题很多，地下室最让人头痛:潮湿，水汪得可以挖出游泳池;中央有一根毫无用处的混凝土柱子，走廊却塌了;看到一个奇怪房间的同时，居然还发现了一窝蝎子。他们恢复了地下室的原貌，一间可以产生回音的拱顶大厅，成了他们一家人最喜欢的聚会地点，晚宴、派对都在此举行。那个怪房间，墙壁上砌好石雕，装饰成一个洞穴，再挖一个中世纪风格蓄水池，装上维多利亚时代的黄铜淋浴喷头，浴室变出来了。老房子丰富的空间随处给他们制造着惊喜:顶楼已经没有任何建筑元素，那不正好是通透的工作室吗？中间的几层楼可以做私人使用的空间。一楼天花板高挑，空间开敞，有一个室内天井，做会客区、作品陈列室最好不过。卡尔设计的古典风格家具、灯具等家居用品全部采用土耳其出产的木材、金属、石料，在土耳其手工制作。阿思丽则把古董纺织品重修印染加工成靠垫、椅套、窗帘、壁挂，用来搭配卡尔的设计。他们还四处搜集有瑕疵的古旧艺术品和古董，修复后再销售。

( 一楼的会客区 )

房子的翻修花了3年，没有焕然一新。他们恰恰是要再现房子原有的中世纪风貌。因为室内外有大量回廊，房间里光线不充沛，显得阴冷。阿思丽和卡尔没有刻意回避冷清的感觉:室内色调依旧是灰白色，带花纹的灰色大理石地板，灰白色天花板和墙壁不做任何雕琢，有的墙面还保留着粗糙的石砌痕迹;冷冰冰的铸铁门框、窗框、楼梯扶手;他们也做了栗木的楼梯扶手、回廊栏杆；小起居室和图书室装了护壁板，但木头似乎被肥皂水刷了几百年，泛出灰白的旧，根本没有木头应有的温暖特质。

房间里的家具和装饰品，一概冷峻，就连天台花园里也以白花居多。一楼天井下方的会客区，开阔，放得起沉重的石头和大型金属艺术品，如砂岩狮身鹰首兽、艾奥尼柱式的石柱、半人高的青铜烛台、镀金普鲁士风格枝形吊灯，最引人注目的是两座在英国购得的有法王路易十五的情妇蓬巴杜夫人模样的贝壳石灰岩斯芬克斯雕像。雕像守着的一对咖啡桌是阿思丽收藏的奥斯曼帝国家具，她从托普卡匹宫内的藏品得到灵感，在它们表面新贴了珍珠母、牛角薄片。还有长长的大理石餐桌、餐桌上方巨大的金属环形吊灯、青灰白黄色的纺织品和它们摆在一起，再就是柔软的扶手椅、沙发、床铺，哪怕是透过窗格的阳光，也无法不呈现出冷峻的气质。■

他们从古代拷贝了……

·阿思丽在高高的窗户外部挂了布帘，布帘和建筑外立面的颜色相同，向上卷起堆出皱褶，很像石头雕出的装饰纹。这是威尼斯人的传统装饰手法。

( 餐厅 )

·餐厅里有一把中式高靠背扶手椅，它是卡尔在一幅清代绘画中看到的。卡尔把它刷成柠檬黄，它便不是中国的了。

·洞穴般的主卧里，珊瑚红的四柱床床柱雕出珊瑚的形态。卧室的门框两侧，镶了一对从法国古董药柜上取下来的雕花装饰。

( 主卧 )

* 中世纪书籍上的花体字临摹下来，是独特的装饰品。■ 老城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