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482)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何叶)

我奶奶(482)0

今年,我奶奶88岁高龄了。28年来,我从未和她有过什么像样的交流,自从她前年得了老年痴呆症,这就更不可能了。

在养老院里,我看到的她即使穿着臃肿的棉袄,坐在沙发上也只是小小的一团。因为刚刚吃完午饭,又喝了一大杯热茶,她的脸色是红润的,局部来说,比如颧骨最隆起的地方,甚至还很光洁。但是她的脸好像被盖上了一整张蛛网,皱纹是轻描淡写的、不深刻的,但又是细密的、无处不在的,好像有人在她脸上恶作剧地画了一幅精致的工笔画。

她的样子并不叫我太伤心,因为早在我开始记事的时候,她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我妈老说,我奶奶之所以皱纹多,是因为她特别爱洗脸,别人花1分钟,她要花10分钟,上下左右来回地搓,唯恐没弄干净。不过,要是据此认为我奶奶是一个有洁癖的人,那你就错了。基本上,我奶奶的洁癖,或者说对生活的要求,都是对她自己而言。我记得小时候不管什么时候去爷爷奶奶家,那儿都是乱糟糟的,电风扇摆在酱油瓶子旁边,梳子、毛巾和纽扣搁在同一个铁盘子里,而铁盘子边上就是用塑料罩子盖着的剩饭。我爷爷躺在床上看《聊斋志异》,我奶奶则在屋子里跨着大步,弄得木头地板嘎吱嘎吱作响,一边猛摇扇子一边喊“热死了,热死了”。再比如,有一年,我爷爷的大学同学从美国回来看他,约在一个饭店叙旧。那时候我爷爷还没瘫痪,身体也过得去,40年没见的老同学了,最后我爷爷却没去。没去的原因简单又可笑,因为我爷爷没有一条体面的裤子穿,不是扣子掉了就是拉链坏掉,再不就是裤子缝压根儿对不齐。为了这件事,我爸伤心了好一阵子,把我奶奶狠狠地说了一通,然后花钱给爷爷做了好几条新裤子。

现在我明白,我奶奶是一个彻头彻尾、快活又糊涂的个人主义者。她是个小学老师,可我从不记得有什么学生来看过她,也从没听她讲起过她的某个学生现在如何如何,她只是每天上午固定站上讲台,干上45分钟活,然后下午再把这活重复一遍而已。她和邻居们没什么感情,因为婚丧嫁娶的时候她从来不会凑份子送人情,不过来往是有的,因为她喜欢打牌。以前玩扑克,后来打麻将,因为她出牌利索又不计较输赢,所以人家有牌局也总叫上她。到了后来,这成了她唯一的交际生活。她一辈子都不会做饭,当然我爷爷也不会。以前家里吃食堂,后来“文革”结束,家里就一直请保姆。奶奶和保姆从来没有摩擦,因为她对保姆没要求,如果保姆桌子没擦干净或者两个月也没洗床单,她是不会有意见的,因为她根本不会发现,大概就算发现了,她也不会觉得这是个问题。尽管如此,每个保姆还是都会在背后议论这位女主人,觉得她没有尽到一个女人的本分。她生了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可是没人觉得她是个好母亲。早些年,我妈老跟我爸打听这事,说:“你妈为什么对你们这么淡啊?”我爸很烦,最后只好说:“可我妈生我的时候流了那么多血呢。”听说我的外曾祖父是开店铺做小生意的,家境小康,所以我奶奶懂得一些生活享受。她喜欢吃鸭舌头和鸡爪,喜欢嗑瓜子,喜欢舒适的皮鞋。她还很喜欢刷牙——一直到她没什么胃口的时候,她的牙齿还是很好,又白又整齐又坚固,她以前老说,有了一口好牙才能好好享福。

我只有一张小照片,上面有我奶奶年轻时候的样子。那是1949年夏天,南京中山陵。我奶奶穿着一件短袖的格子旗袍,坐在水泥地上,身后的台阶空无一人,没有尽头。她腰板笔直,膝盖并拢,微微偏向左侧,膝盖边靠着一个小小的婴儿,穿得像颗棉花糖,鼓鼓囊囊的,大概刚刚学会走路。婴儿穿着开裆裤,脚下的水泥地有一小块颜色略深——那是他刚刚撒的一泡尿。我奶奶面向镜头,舒畅地笑,略微卷曲的长发被吹到耳朵后面。那一年她29岁,和我现在同龄,她的第一个孩子刚满1岁,就是我爸。

现在,我就要讲到我奶奶一生中最惊心动魄的时刻了。当然,这些时刻一定和爱情有关。

上世纪30年代,一个男孩在中学里认识了自己的学妹。他是老实木讷的中学校长的儿子,勤奋好学但缺乏魅力;她是货栈老板的小女儿,活泼漂亮、引人注目,对所有的崇拜者都不屑一顾。后来他去南京上大学,她去同一个城市念师范。他不敢想,如果有一天自己真能和她一起生活,那世界会有多么美好。他们的关系一直暧昧不明。她仍然受欢迎,她在学校里多了一个外号,叫做“玛丽小姐”——这个称呼里含着轻蔑,也许还有嫉妒,专指那些坐上美国大兵的吉普车一起出游的女孩子。再后来,战争爆发了,他随学校内迁到重庆,而她留在了南京。10年之后,战争结束,他回到南京,在报纸上刊登寻人启事。我最最不能相信的事情据说的确出现了——否则后来的一切难以解释,而且不会发生——她应讯而来,并且很快跟他结婚生子,开始了一段生涯……

我有时候会想,我奶奶中间那10年是怎么度过的。在那个年代,一个女人到了28岁还不结婚,必定是罕见的事情,而且她那么漂亮,她又没有什么事业心,她又不是甘心寂寞肯蹉跎等待的女人,更何况,他们两人之间并不曾有过什么承诺。不过我爷爷已经去世13年了,我奶奶即使在梦中也没有跟我说话,这个问题大概不会有人能够回答我了。

至于之后那半个世纪的生活,我实在想套用马尔克斯的一句话:“他们结婚后的一切就不再是令人感兴趣的文学素材了。”所以我的叙述就到此为止吧。■ 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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