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眼泪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马未都( 5月24日,什邡市蓥华镇仁和村,一对在倒塌房子面前相互安慰的母子
)
我记得我从小就不怎么爱哭,稍微长大一些就更没机会哭了。21岁那年,遇到伟人周恩来、毛泽东的先后去世,集会前还担心自己哭不出来无法过关。
我们文化中的传统教育就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哭似乎是女人的专属。我很小的时候,因为什么事情忘了,刚要有哭的意思,父亲就严厉地说:你哭一个给我看看!在这种威慑下,我哪里还敢哭。久而久之,教育起作用了,长大后,恐惧、委屈、病痛、伤悲,都不能让我哭出声。
人的一生中不可能不哭。我最爱的父亲去世,全家都哭了,我没哭;父亲遗体告别仪式,许多来宾都哭了,我没哭。我也是血肉身躯,但“三从四德”文化告诉我,我是长子,当父亲不在时,我是一家之长,我怎么有哭的权利?!可当我从八宝山捧着父亲的骨灰盒走下高高的台阶时,我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汶川大地震一分一秒地过去了13天。13天的时间让我们感到沉重而漫长。我们知道,从开始的那刻起,随着时间的推移,生还者将会越来越少,这场地质灾难终究要画上句号。每天新闻上的生死离别撕扯着人心,生还的奇迹让在现场的和不在现场的都高声欢呼。
但这场天灾注定要有同胞西去,自然界就是这样残酷,不照顾人类的情绪。由于灾难太突然了,每个驾鹤西去的同胞来不及留下只言片语,这让亲人们承受不起。亲人对亲人的生死离别,尤其是这种没缘由的生死离别,要承受大于平常不知多少倍的痛楚,我能深深地理解他们,只是文字与语言都无法表达。
当我看见英国《每日电讯报》记者拍摄的一个丈夫将亡妻绑在身上,骑摩托车载她去当地的太平间,给她最后一个爱时,我如同电击一般,他给死者的尊严实际上是告诉上苍,他们不枉为夫妻一场!
当新闻每天都在更新报道,有多少人被救出时,我们眼巴巴地期盼所有废墟下的生命都能得以获救,但按专家说法,地震后的头72小时至关重要,这个时间一过,救援生命就会变得更难。
但我们看见仍有生命在顽强抗争,看见大限时间已过的生命奇迹。一个叫乐刘会的女孩,在废墟下埋了3天,当救援人员发现她时,她的镇定,让人感动。她说:知道一定会有人把我救出去!别着急,我能坚持。她嘱咐救险人员,你们也要注意安全。在那样生死攸关的困境中,她居然微笑着说:别让我妈妈知道。我不记得何时还曾见过这样摄人心魄的微笑,这微笑包含了她对生的向往,对死的蔑视。在这种坚定的信念下,乐刘会在双腿压断的情况下,76小时获救。
绵竹市汉旺镇东汽中学高二学生曹健强也是在76小时后获救的。随后的奇迹不仅仅是他被救出,而是他在被救后冲着在场所有的人挥了挥手,送去微笑。他说:活着真好!80小时后,东汽中学的废墟里又救出另外一个男孩,薛枭。男孩说出的第一句话是:我要喝可乐。救援人员马上说:给你去拿!男孩追上一句:要冰冻的!如此乐观的语言,振聋发聩……
唐山地震已变得久远,至今所剩仅是7.8级、25万遇难者几个数字,再有就是一座耸立的抗震纪念碑。除去40岁以上的唐山人,有多少人能有今天汶川大地震的强烈感受?今人在瓦砾中搜寻,在废墟前守望。素不相识的同胞只因为血脉相通,无私勇敢地伸出了救援之手。从那惊魂一刻起,可歌可泣的故事不需杜撰,随时发生;有的载入史册,有的口述言传。
我的人生信条中有“坚强”二字,我一直认为,人的一生再顺利,也会遇到这样那样的坎坷,但地震突至,瓦砾下生命如何坚强,乐刘会、曹健强、薛枭为我们做了诠释。我们民族血液中流淌一种带有韧性的血,绵延不断。
生命已经逝去,我们只有坚强面对,才对得起遇难的同胞。5月19日14点28分,当汽笛长鸣,我率观复博物馆全体同仁默哀悼念之时,面对西南,不禁潸然泪下……
32年前的唐山大地震波及北京时,我所住的空军总医院的手术室内正在为一产妇接生,地动山摇,手术室大玻璃瞬间被晃碎,声音恐怖,继而断电。害怕是人之常情,尤其产妇正值临盆,柔弱无助;而这一刻,医生在黑暗中趴在产妇身上,镇静地说:“别怕,我在你在!”
人性的光芒此刻在黑暗中将产妇心中照亮,直至今日,光芒不减。我们此时应对四川灾区的同胞们说:我们在你们在! 眼泪地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