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样,从善如流

作者:苌苌

不管怎样,从善如流0( 5月19日14点28分,全国哀悼时刻的北京街头 )

哀悼日警报拉响的时候,我在深圳,在酒店里写一篇地震稿,受命电话采访一名亲临现场的人员。之前半小时,他在成都的天府广场,他说:“我要上去献花了,咱们先聊到这里吧。”挂了电话,我趴在床边,整理他刚才说的话,他提到的什邡、红白镇,我不知道怎么写,只好去Google寻找关于地震的新闻。

5月12日那天,北京也感觉到了地震。弟弟的女朋友到我家,讲起当天她在京广大厦30层的感受。当时她正在面试,她对面试官说,她不能回答他的问题了,突然觉得头很晕。面试官说:“真奇怪,我也觉得头晕晕的,可能是中午没吃午饭。”我们听了哈哈笑,然后,当大地震的消息从四川传来的那一刻,我被忧伤浸透了。

一直避免看电视、报纸和网页上的细节,不看,是因为我觉得我承受不住。一个月前,刚从希腊采访归来,一个戏剧导演对古希腊悲剧的阐释让我铭记在心:“古希腊悲剧通过人物的命运,揭示了一种宇宙道德法则,这一法则可能是以最粗野的方式得到实现,然而总是为天神宙斯所赞许。”消息传来的时候并没觉得意外。这灾难,没有降临在我们其他人头上,纯属偶然。发生在哪里都让人心颤不已,而四川于我,更感性一些,我有几个朋友是四川、重庆人,他们人很好,有的还很幽默,令我一想起那个地方,都是温暖的情绪;可是就发生在四川,怎么恰好是学校的建筑那么不堪一击。

长这么大,第一次听到警报的声音。当意识到那响彻天空的声音是国悼之声时,心中只有感激。那声音并不是猛然爆出来的,之前感觉有些凝固的空气,仿佛一下被吸了过去,憋足一口气,才在深圳灰蒙蒙的天空中凄厉地回响起来。我走到窗前,酒店对面是个居民小区,我看到窗边或阳台上,有另外几个人和我一样默默伫立。一个身着家居服的女子手里攥着纸巾,不停地擦拭眼睛。我房间的位置偏高,他们并不知道有人看着他们,楼群后面是宽广的天空,阴云像魂灵一样游弋。从别的地方隐隐约约传来大片的汽车喇叭声,绵延的警报声盖住了失望、无力、逃避与彷徨,带着一股天然的悲凉气息响彻云霄,正向天国行进的大军恐怕也要忍不住回头望一下。

过了一个多小时,又拨通刚才采访者的电话。四川电影频道的总监何世民在震后两天去了红白镇,他想寻找证明人类具有顽强生命意志力的生还者,可是看到的都是幼小生命的凋零。哀悼活动让他的情绪处在波动中,此刻仍然没有平息。50多岁的人了,一说起在学校的所见所闻就哽咽,我不想问下去了,他讲述着听来的舍己为人的老师们的故事,感觉到他在尽最大努力回忆,我明白是什么驱动他这样做。那些故事残缺而短小,这篇稿子后来也没用上。想起何先生,心里又觉得抱歉。

傍晚,深圳的上空飘着细雨。我出去吃工作餐,华侨城的食肆明显比平时空空荡荡。晚风吹过来,不再那么清爽,深圳的夜色,也不那么绚丽明亮,这并非仅仅是字面上对歌词的篡改,而事实就是这样,这晚,特区很早就睡了。

饭桌气氛有点沉闷,几位来参加展览的成都艺术家,这两天在画廊的帮助下在深圳买了很多灾区急需的医药用品,正在讨论用什么法子运回去。饭间,又传来四川将有6级余震的预警消息,我走到阳台上,给认识的一对生活在乐山的老夫妻打电话,他们唯一的孩子几年前去世了。可是地震后,他们给我的消息都是,“我们会注意安全的,你不要担心”,“昨天夜里狂风暴雨,稍微感觉有点紧张”,“情况越来越好,请放心”。我说,听说今夜有大余震,电话那头说,“虽然是官方消息,但只是说可能,应该没大碍的”。又是叫我放心。

我曾经在伪善和沉默中做过斗争。不知道打电话告诉人家一个捕风捉影的消息有什么意思。但后来心理上过了这坎儿,有些事就算有伪善的嫌疑也得做,而我心里的确有那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的担心。被人挂念的感觉终归是好的,如果这小小的举动能给别人带来一点温暖。这里有我自己的一个相信,相信他们需要这温暖。也是从这对老夫妻身上,才对失去至亲的家庭悲哀有了延绵的感受。它并不是一个时段的一个点,很快就能被新的什么替代、充满。什么叫“血浓于水”,就是天天看相册,周周去孩子的坟头散步(他们已当成一种锻炼身体的方式),年年祭日不忘,你丝毫不用怀疑这行为会延续到他们终老。现在的志愿者,我相信大多数和当年我们这些朋友一样,都要或早或晚回到自己的生活的轨道上。而过了多日,母亲还会说,“昨夜我又梦见女儿,带着她的儿子回来了”。

去年我看了一本书叫《充满奇想的一年》,女作家琼·狄迪恩写她几乎在同时失去丈夫和女儿后,一年间的感受。“生活改变很快,生活瞬间改变。你坐下来吃饭,而你熟悉的生活结束了。”这次多少汶川同胞的生活大概就是这样。她说,“一般人可能都会预想到亲人的去世,但想不到那悲哀会扫荡一切,带来无尽的孤寂、怅惘和虚空”。她经历了情绪的很大波折,从自怜、内疚到强迫性的迷信观念,何以排忧?后来在我们东方哲学中找到解脱:“太初之道,于今犹然,迨至亘远,绵延无终。”

开始看电视新闻,现代文明人把“哀悼”弄得特别形式感,把悲惨也弄得特别形态化,一不小心就过度,成了一种病态的自我放纵。在久已被遗忘的我们老祖宗的哲学中,在看待生死方面,本来有特别多超越和豁达的地方。我想起庄子的故事:庄子的妻子死了,他的好朋友惠施去看望他。当惠施心情沉重地走入他家时,被眼前的景象弄懵了:庄子不仅不哭,还敲击着瓦盆放声高唱。惠施问他:“你妻子死了,你不哭也就罢了,还唱歌,岂不是太过分了。”庄子说:“老妻死了,我能不感慨吗,可又想,人生在世,不过是无中生有,夹杂在草莽前,有了元气,元气有了形体,形体有了生命,有生命就有死亡,说白了,这自然得就像春夏秋冬更替,我老婆安然寝于天地间了,我还凄凄惶惶地哭什么,那才不合常理呢。”

说理归说理,严酷的现实却是,你习惯了一种生活,突然进入另一种生活,好像从一个温暖的房间赤身裸体进入冰天雪地,短时间找不到回去的门,随之而来的是孤独、无助、自怜和幻灭。我能感受到你的痛苦,却无法消除那种痛苦。还能说什么呢?我也陷入自己的精神困境。从深圳去了上海,我见了一位隐修者。我问他,我一直相信宇宙间有一股正确的力量在引导我们,但为什么宇宙的暴力甚至比人类的暴力还要无情,它是那么不公平,坏心眼的人,收受贿赂的人,极有可能会再次找到新的职位,受罪的却是无辜的人。我们还有什么理由继续做个好人?他说,上帝也好,佛祖也好,讲的都是一个真理。不管怎样,一定要从善如流。“不管怎样”这几个字我听得如雷贯耳,它包含了太多含义。

上周,土耳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尔罕·帕慕克访华,他是我喜欢的作家,他的小说对我们的现实也有很多参照意义。他的几场讲座和讨论会我都去听了。他把这次访华签售所得款项全部捐给了四川灾区。在讲座上,他提起土耳其1999年发生的大地震,尽管他在那里没有亲人,但还是在某种情感的召唤下跑去了地震发生地,力所能及地帮助当地的人们。他没有用“志愿者”这个字眼,于是我这里也就不用。地震也让他感到内疚,回来后,在没有人要求他的情况下,他给报纸写了篇关于“地震”的稿子。将近10年过去了,他在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的讲台上说,他很庆幸自己当年写了那篇稿子。帕慕克关于地震的文章,前面的现场描写比我们的现场记者不分伯仲,但是到了后来的部分,他可以更加忠于自己,就像他在讲座上讲的,小说艺术比电视、广播和报纸更能反映真相。

我有一个大山里来的朋友,她有一套和我们现代社会人不同的人生观,她相信万物皆有灵,人和自然万物是彼此连接的。她在现代社会里也过得很好,很多人不知道是因为她把生死得失看得很淡。我最近在看一些超心理学的书上说,很久以前,我们的能量在流动时,是跟宇宙能量的源头连接着,因此彼此也连接着,我们曾经和宇宙相互依存,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我们不觉得害怕,而好奇心则是我们的天赋。但是现在,我们和宇宙之间横亘着一道深渊,这种失连的感觉给我们带来不测与恐惧,我们用社交、新奇的娱乐、宗教、科学上的新发现、新的通讯工具去建构桥梁,我们结盟,因为害怕失去利益和对彼此的控制,却忘记了我们本来就是和宇宙连为一体的。我记得年初采访王朔,聊到现代的文明人的野蛮,他有些激动地说,“人,你谦卑一点吧”。我们人无疑已经是地球上最凶猛的动物,所向披靡,联手让宇宙向人类的意志低头,期望获得更多的安全感。但是这一次,我们看到了人类的脆弱,面对自然的暴力,我们多么无能为力。 从善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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