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震后少年的心灵拼图
作者:贾冬婷( 5月22日,心理康复专家在聚源小学带领学生做游戏
)
“来,孩子,拥抱一下。”赵悦玲老师把向利拥在怀里,拍着她的背轻声抚慰,给她系上一条祭奠死者的黄丝带。女孩眼中渐渐涌出泪水。赵悦玲是郑州12355心理援助专家团的成员,她在人群中发现这个倔强不语的女孩。这是5月22日,大地震过后第10天。一直陪在女儿身边的向利妈妈也哭了,这些天来活泼爱笑的女儿只吃半碗饭,夜里老是惊醒,整日只是默默在等待同学的消息——听到谁还活着就高兴一阵,听到谁死了又陷入悲伤。
在一群笑闹的孩子中,很容易会注意到沉默的她。这是个漂亮的小姑娘,灰色T恤背带裤,长发精心梳成公主式发髻,干净健康的样子。地震中,向利所在的聚源中学教学楼整体坍塌,班里66个同学只生还了25个,没受伤的寥寥无几。表面看,向利毫发未伤,是幸运儿。
但这些天,她脑海里总是闪回到那个黑暗时刻。下午第一节课,初三(6)班数学老师兼班主任刚刚读完了一篇励志文章,总结说“人活着不能没有精神”,正要大家拿出数学课本,地面就开始猛烈摇晃。老师向门外一看,天一下子黑下来,“快跑!”大家拼命向门口冲去。坐在教室第6排的向利第一反应是往窗口跑,后门没开,前门离得太远了。她跳上课桌,看到7班老师正在斜对面实验楼楼梯上向这边转身,突然间一片漆黑了。幸运的是,水泥板压下来时,刚好有两根木棍支撑住,她躲在空隙里面。什么也看不见了,脸贴在墙上,脚悬在空中,头昏沉沉的,口干舌燥。向利听到周围几个同学的声音,好朋友郭婷,还有陈正东、何婷、李飞扬、叶军、刘小川,纷纷哭喊。
地震后第3天,她才鼓起勇气回到学校,想看看埋在下面的同学怎样了。坐在操场上,脑子里一片空白,教学楼那里一片白烟,混合着雨水和血腥的味道,120急救车匆忙来去,她不敢再看。如今,整栋4层教学大楼是一片凄凉的废墟,只剩一个楼梯突兀地立在中央。
心理专家团是在聚源小学门口发现这群孩子的,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大多数是来看学校是否复课的。没在坍塌教学楼里上课的初一年级,5月18日就在这里复课了,但校门口挂出通知,“因5月19日和20日有余震预报,复课暂停”。孩子们有些失望,聚到附近同学住的帐篷里玩。向利也和妈妈来看,“妈妈说要保护我的安全”。这几天腿脚有些残疾的刘数兵总是和女儿形影不离,脸上挂着失而复得的欣喜。
( 5月22日,向利和小伙伴在防震棚中
)
来自郑州一中的心理老师许小安召集孩子们到操场上做集体游戏,大孩子们觉得有些幼稚,但在一股欢快的气氛中也加入了。60多个孩子分为5个队,许小安鼓励他们大声呐喊出自己队的口号,设计动作。向利所在组的十几个人摆出立体的“LOVE”造型,虽然五颜六色的衣服下不那么明显,仍然感染了在场的人。一旁有一个并不合群的身影——尹晓兵是个患有脑瘫的残障儿,身高只有1米左右,腿部也有残疾,在这次地震灾害中,又失去双亲变成孤儿。尹晓兵虽然只有11岁,但辈分却长,他现在被21岁的侄女和18岁的外甥照料,两个刚刚成年的年轻人,也不知道该如何让尹晓兵面对未来的生活。侄女说,尹晓兵以前爱说爱笑,地震失去双亲后,一直沉默不语。心理专家蒋宝霞想给晓兵一个拥抱,他摇摇头拒绝了,蒋宝霞将他带到游戏里,他终于笑了。
“孩子们之前都各自分散在帐篷里,我们一路上看到好多呆坐着的孩子,大人忙着救灾和重建,顾不上他们。这种活动让他们把伤心和压抑呐喊出来。我在电视上看到,有父亲和孩子到医院和孤儿组成家庭,但这对刚失去双亲的孩子是种刺激,所以心理学上建议同质的孩子在一起互助。”许小安说。
一名队员站中间,其他队员围成圆,中间队员闭上眼睛放松身心向后倒,周围队员用双手给予支撑。“这个游戏的名字叫‘疾风知劲草’。”许小安介绍。孩子的脸上,从最初的惶恐、羞涩,到轻松、欢快。向利紧紧闭起眼睛向后倒时,感觉到自己被一双双手托起,温暖、有力,她的嘴角开始紧绷,继而翘起。她说,“地震中,我就像一根无助的小草,但是现在,我感觉到大家的力量,我们互相帮助,团结友爱,没有什么困难不可战胜”。
向利想起地震中的力量。楼塌下来的那一刻,好朋友郭婷和她紧挨在一起,看她被卡得难受,郭婷就一直用手拉着她的背支撑她。旁边的陈正东不停说,“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她和郭婷不停地安慰他,后来都没力气说话了。到后来郭婷也支撑不住了,轻声对她说:“下辈子还做好朋友。”向利没回答。她觉得如果答应了,就等于泯灭了内心活下去的勇气。向利觉得是信念救了她。“生存下来是幸福的。”她郑重地说。
聚源小学的教学楼新建没几年,这次地震中出现墙面裂缝,主体结构没有大问题,要修复后再使用。小学的操场很大,唐山市一家公司出资帮助在这里搭建临时的聚源中学,一根木制旗杆先竖了起来,两侧是16间泡沫塑料填充的活动板房,打出标语“建震不垮的教室”。
24日,聚源中学初一年级和聚源小学在这里复课,每一天安排的课程都与地震有关。上午上3节课:安全教育、心理辅导和感恩。上课时,学生们都表情严肃,没人说话。当老师说上课时,他们都站起来,为遇难同学默哀,有些同学哭了。老师手里拿着一本《抗震救灾心理援助手册》,让同学们自由发言,许多同学在谈到死难者时都泣不成声。老师随后在黑板上写道,“中国不会哭,都江堰不会哭”。
“这次灾难可能会从心灵深处改变很多人。就像我自己,原来遇到特别调皮的学生心里就发毛,地震后我明白了,每个生命都是很神圣的,都是平等的,无论是差生还是优等生,他们都是我的孩子。”初三数学老师陈靖宇说。
这一片废墟之上,272名死难学生的家长仍日日在徘徊。坍塌的是聚源中学主教学楼,曾容纳初二、初三全部18个班级。但实验楼、学生宿舍、周围的老旧居民楼都没倒,只有它在中间陷下去,家长们需要答案:“如果是大自然把它收去了,我没得怨言,但这是人为原因。为什么两层地基上加建到4层?3年前就确认为危楼,并给了解危排险费,却只粉刷了外墙?为何封住后门逃生通道?”坍塌的建材更是直观证据:钢筋像铁丝一样一拧就弯,混凝土大梁用砖头都能打断。
“我们父辈都在这座楼里上过课,这楼怎么也有20年了。”向利说。她支持家长们把这里面的建筑质量和腐败问题追查到底。向利一直是个勇敢的小姑娘,虽然不是班干部,学习有点马虎,但她经常仗义执言。
“向利,是顺利的利,不是美丽的丽。”名字是爸爸向本文起的,他如今很自豪女儿如他所愿,在大难中“顺顺利利”。向家是修紫坪坝的时候从山上搬到下面的泉水村的,房子刚建好没两年,就在地震中成为危房,现在和邻居几家人挤在一顶大帐篷里。今年的庄稼马上要收割了,虽然向家三口只有一亩多地,丰收总是让人高兴的,而且家人也还在一起。在镇上做保安的向本文收入微薄,少言寡语,“地震后的第一反应,失去啥子也不能失去女儿”。这个父亲有些自责,“成都她都没去过。青城山也没让她去,那次她同学叫她,我觉得门票太贵了”。
向利家院子里还挂着那天穿的校服,裤子烂了,上衣胳膊上有斑斑血迹。她的小屋空了,只有四面墙上五彩缤纷,贴着她喜欢的“Super Junior”的海报,还有歪歪扭扭的歌词、格言、图画。“是我一个下午画上去的,踩在柜子上。”她骄傲地说。这次地震中和邻居孩子共同的医院记忆甚至让他们开起了玩笑,对戴上粉红色的口罩的胡蝶说:“恭喜你成为护士长。”
郭婷的短信又来了,“好痛苦啊,真像一场可怕的梦啊。你们是骗我的吧,我真不敢相信董慧文走了”。走了的还有韩冰,地震前的早晨她还拿大头贴给向利看,向利评价,“比真人好看。照完再给我”。还有何婷,拿了一盘“Super Junior”的歌词给向利,向利跳、何婷唱,何婷还一个劲地道歉忘带光盘给她,说下周回家一定带,但已经无法兑现了。
郭婷短信的署名是“一辈子的朋友”。她这些天总这么说,灾难让她们体会到生命的脆弱。郭婷在地震11小时后才被救出,左脚被压了太久,截肢了。她16日动手术前忍不住给向利打电话,“我的脚要保不住了”。郭婷在电话那头拼命哭。向利难以置信,在她心里,郭婷永远是快乐的,胖胖的,喜欢吃,“长得挺像流氓兔”,是她最好的朋友。19日手术后又发短信给向利,反而安慰伤心的她,“你放心,医生说我可以安假肢了”。
向利没有去看过郭婷,因为她被转院到省人民医院的急救中心。急救中心如今挤满了地震中重伤的孩子,郭婷只能在走道边的加床上,白被单盖着残缺的左腿,郁郁寡欢。只有在谈到向利时她才笑了一下,“她打字太慢了,好半天才回一条短信”。她的床头摆满了书和玩具,“都是好心人送的”,她指着周围的志愿者身影,最让她感动的是一个阿姨,是成都一所学校的董事长,认她做了干女儿,每天都来看她,让她去那里读书,学费全免。她发短信问向利,“你也来成都读书吧。我们还在一起”。
灾难改变了女孩向利的生活轨迹。她的很多同学朋友死了,但身边好像又忽然多了很多陌生的温暖。23日,老师通知她去聚源小学,校园里好多人,又见到他们班幸存的五六人,后来才知道,是张靓颖来了。张靓颖给他们唱了一首英文歌,还和他们合唱《隐形的翅膀》,又送了好多文具和签名CD。“她没有照片上好看。”她说。她就坐在张靓颖旁边,别的同学都不好意思坐那里。■
(文 / 贾冬婷) 少年震后何婷心灵拼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