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都没有少:9个老师和71个孩子

( 5月14日，从北川转移到绵阳的儿童 )

那所今后可能不会再存在的学校——北川刘汉希望小学——在半山坡上，距北川县城10多公里，也就是这个位置，和学校建筑物的相对坚固，使它在那天免除了灭顶之灾。

5月12日14点28分，有心脏病的罗明艳老师刚带着学前班的孩子午休结束，正准备开始唱歌，“天突然像垮了一样，漫天弥漫着烟尘，黑漆漆，呼吸不过来”。1999年建成的教学楼在摇晃了3分钟后终于停下来，学生和老师开始疯狂地跑下楼，罗明艳开始带着他们往山脚下的养猪场跑，她告诉我，那里有大片的平地，“一竿子冲过去，什么都没有想”。

可是，养猪场已经成了一片平地，只看见几头逃出来的猪，在狂乱地打窜，她用衣服堵住口鼻，并且让孩子们也学习她这么做，这时候，她很清晰地知道，这是地震了。

可是，很多孩子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刘汉希望小学有学生483人，最大的孩子13岁，最小的4岁，很多低年纪的孩子没上过常识课，也没有听说过地震这回事。

6岁的寇天杰向我回忆当时乱跑的场景时，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没有和大孩子一起哭。“那时候，我就觉得房子上下跳了几下，就像是车子轮胎爆炸了那样。上下晃。”那是他印象中唯一和地震相类似的体验。

罗明艳带领着学生开始转身往山上的坡地跑，四周全是山体滑落的轰隆声音，心中只有恐惧，她觉得自己快要呼吸不过来了。开始时，跑上去跑下来的人都有，后来在校长和教导主任的指挥下，学生们开始一起向学校后面的小山顶上转移，那小山顶周围都是树木，万一周围山头的巨石滚落，也可以稍微挡一挡。

爬的时候，周围的高山上黄色的泥石流滑地倾斜，罗明艳告诉我，“像翻下来一样”。

学校最小的孩子是个女孩，4岁，脑子有轻微残疾，她此时被罗明艳拖着往山上走，“乖得很，一声不哭”。数小时后，483个孩子到达山顶，一个都没少。可是这不能让他们安心，县城那边的灰蒙蒙的天空，更让人紧张。“当时还不知道县城是否受损伤”。

大点的孩子在老师带领下开始砍竹子做帐篷，有的老师去搜集粮食，遇见了学校旁小店的店主，他把废墟里刨出来的塑料袋完整的食品全部拿到山上来给学生吃，而周围乡镇一些前来寻找孩子的家长也带来一点东西，400多个孩子开始默默地吃晚餐。食物不够，有些只吃到半块糖，可是没有人哭闹。

因为小山顶位置狭小，所以学生不能躺下睡觉，“两个两个背靠背在一起，坐着过了一夜”。暴雨把竹子帐篷冲垮了几顶，校长沈长树告诉我，最害怕的，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是地震，但是范围多大，县城是否平安全然不知。他的家里人全部在县城，没有电，没有电话信号，没有一丝外界的消息，只听见雨声和四周山体滑坡的声音，他不断地背诵自己的座右铭:“少年智则中国智，少年强则中国强。”这么多孩子的安危冷暖，全部在他们几个老师身上。

第二天雨还在下，泥泞中的孩子脸色发青，沈长树让几个有家属在县城的老师回家去看看，这些老师心存侥幸地走了。

他自己没走，决定带孩子翻山越岭走出去，周围的房子已经坍塌，道路也不通了，下决心的动力，是伙食问题，中午已经没有粮食，三四个孩子只能分吃周围农民送来一个冷饭团，一人只有一口，不能在这里等下去。除去了那些被家长领走的孩子，还剩下71个孩子和9个老师，包括心脏病和支气管炎都很严重的罗明艳。

这些带队的老师出于种种原因没回家，如果回去，他们可能没有力气走完下面那艰苦的六七个小时。这次灾难中，沈校长有7名亲戚死亡，包括他自己的母亲。罗明艳的丈夫也死在县城里。

13日下午14点，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雨很大，原来通往县城的道路既被堵住，又害怕还会有余震，于是他们选择邓家坪往外走。9名教师中有5名女教师，高大结实的罗中慧老师生长在农村，可是她告诉我:即使是小时候成天爬山，也没有见过那样难爬的山，全部是泥泞小路，稍不留意，就来个倒栽。小的孩子走在前面，大孩子走在后面，这样可以避免孩子走失，可是走了一段发现这样不行，小孩子让大孩子带领着走得好点，于是又找了些大孩子走在前面。

沈长树不断说:走出去才有希望。大点的孩子也都明白了自己的艰难处境，不声不响地带着小孩子急走，罗明艳说她喘得很厉害，工会的陈老师拖着她的手，她只是机械地跟着挪动，“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人在哪里”。

反倒是孩子们走得快，有几个孩子虽然年纪小，可是爬坡爬得飞快，“在上面爬着，到最后也停不下来”。13岁的李磊身体胖，又走在后面，“山坡上的草被前面的人走过，后面的根本站不住。”他时不时“倒栽葱”滚下去，被走在最后的老师扶起来再走，他告诉我，“一共倒栽了6次”。他记得很清楚。最严重的一次，8个孩子一起倒栽下去，可是，没有一个人掉队。“大家都在比谁爬得快。”

走到半路，他们遇见了野生特产加工厂的职工，还有几个也是从附近山里出来的武警，一下子感觉有了救，可是随即发现武警战士们也处于紧张状态，大家都情况不明，所以很沉默，罗明艳被武警们拖着走，而那个4岁的小女孩则被几个职工和老师轮流背着走。5岁的王义钦一只鞋跑丢了，不敢说，脚跑得又红又肿。

罗中慧告诉我，最后面的一段路最危险，快到外面的时候，原来熟悉的道路不见了，山上滚下来的大石头中只有一条缝隙，“最窄的地方只能走一只脚”。从小在山里长大的她也没见过这样的道路。

于是，几名老师在前面，几名断后，71个孩子依次过去，不断有大石头继续从山顶滚下来，大家互相鼓舞着，最终走到了邓家坪，已经是晚上22点了。

李磊说他的脚像掉了一样，感觉完全不是自己的了，可还是忍不住往前走，“停不下来了”。他上过常识课，“知道地震的厉害”。而且天下大雨，人人湿透了，停下来更是觉得寒冷。

赶来救灾的重庆武警们在公路上碰见了这群精疲力竭的老师和孩子，见他们还要往绵阳走，劝住了他们，说明天天亮时用车送他们走。又把有空调的车让给老师和孩子，自己下来在雨中待着，有武警上车给孩子讲抓小偷的故事，李磊说:“我们乐得哈哈笑。”孩子永远那么容易快乐起来。

到了这时候，71个孩子算脱离了险境，他们先被送到体育中心，由于那里人满为患，又来到了绵阳中学英才学校，不少孩子其实已经成了孤儿，只是他们自己暂时还不知道。在新的地方，穿着捐献来的新衣服，愉快地游戏。11岁的李天龙带着一对6岁的双胞胎弟弟睡觉，他们的母亲已经死去，他担当起给弟弟们盖被子的责任。沈长树告诉我:这批逃出来的孩子们都很优秀，他最担心的是，他们的未来会怎么样。 71孩子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