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棒棒”艺术变形记

作者:王恺

“田棒棒”艺术变形记0( 资深“棒棒”老田,不仅头脑灵活,技能也颇得赏识 )

“田棒棒”的三重身份

1988年,32岁的田庆华从重庆偏远的万盛县青年镇来到位于重庆黄桷坪的四川美术学院谋生,当时交通不偏,“足足坐了一天的车”。他身上带有30元,是家里的所有积蓄,之所以来城里打工,是因为家里实在穷,“娃娃上学的学费交不出”。

这样的开端,和多数进城务工的农民没什么两样,一点也不奇怪。

可是,老田来到了黄桷坪——四川美术学院的所在地,在美院特殊的生活经历,使他不仅改变了谋生方式,更改变了整个人生。

20年后,现在他至少有三个身份:美院专业模特、美院大门口的资深“棒棒”(搬运工)、广为人知的“江湖画家”。前两者是谋生方式,后者是生活享受,他分得异常清楚。

“田棒棒”艺术变形记1( 老田家里不时有外地画商登门选画 )

老田几年前留了长发,现在这带点卷曲的长发已经成了他的标志,在十来个无聊等候的棒棒军中分外突出。在美院外的花坛边坐着“等业务”的时候,不断有看了他的相关报道的路人过来“骚扰”两句,有人会专门挑选他帮自己拿东西,“花几块钱,就找来个名人帮我服务,要得嘛”。当然也有人不找他了,“他是名人,是不是挑东西要贵些?”

“哪里哦,还是老价钱。”他使劲争取“业务”,不过正逢淡季,棒棒业务非常清淡,要不是有旁的收入,他到月底还真拿不出给在重庆上大学的儿子的生活费。

“田棒棒”艺术变形记2( 陋室作画。放下棒棒后的享受                               )

多重身份,给老田带来的不仅是经济上的保障,更是生活的快乐。在杂乱无章而又充满艺术气息的黄桷坪,老田区别于一般市民的是,他融进了美院的生活圈子,他比一般人都享受这种生活圈子。

美院门口的复杂业务

“田棒棒”艺术变形记3( 在交通茶园看四川美院教授辅导学生。老田称此为“偷艺” )

老田坐在美院门口的铁板凳上,长发飘飘、眼神犀利——非常有艺术家风度,要不是手中的竹棒暴露身份的话。

他要坐到天黑才离开,不能轻易放弃任何活计。“接业务。”他在电话里给邀请他去参加这个或那个活动的人都这么说,“我要接业务,不能离开。”有来采访的记者把业务听成了“猎物”,因而赞美老田的生猛。

“田棒棒”艺术变形记4( 在西南大学职业高等学院当模特。老田的另一种职业生活         v )

棒棒业务竞争非常激烈,只听见大门里一声喊:“来个棒棒!”都没看见雇主是谁,五六个人就争先恐后跑了进去,“看谁反应灵活”。50多岁的他有劲,能挑200斤左右,跑得也快,能和年轻人竞争,尽管如此,这还是靠天吃饭的活,有时一天下来能挣七八十,“有时候是白板”。

可是棒棒们还是聚拢在美院门口,是因为这里业务也多:很多学生从大二起就搬到校外住,外加每年有大量考生来这里报考,都需要搬运者。老田1988年来美院,最初在食堂做临时工,“一个月90块钱”。某天看见学校招收模特的帖子,“算下来每个月能赚200块,二话没说就做了选择”。不过第一次在课堂当众脱衣服还是被老师说服的结果,老师反复强调:“脱衣服也不违法。”一周当4天模特,剩下来还有时间,于是干起了“棒棒”,“家里缺钱,什么钱我都要赚”。

“田棒棒”艺术变形记5( 四川美院旁破旧的茶馆。做棒棒的间歇,老田也常去坐坐 )

1988年开始,当棒棒和美院模特,成为老田的经济来源,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大变化。

当棒棒他很敬业,川美的评论家王林开始认识他,就因为他的棒棒当得好,“他为人很坦然自若,不讨价还价,也不故意做出可怜相”。而且老田活干得漂亮,王林搬家搬了几次,绑东西、搬运书籍,老田都做得干净利落,“谈吐也文雅”。

老田有见识,对于奇特的棒棒业务也应付自如,别人不敢接的他也敢接,“只要不违法”。因为棒棒属无人管理的人群,所以还常接到奇怪的要求,例如帮某妇女吓唬自己经常在外混、不爱回家的丈夫。“我找几个棒棒,围住那个男的,狠狠地唬了他一下。”结果每人拿了12块钱。大家都觉得老田拓展了业务范围。

模特也当得好,不仅在自己学校当,还被请到外校去当,“最远的被请到过成都的美术学院,因为我是专业级的模特”。也就因为当模特,老田这20年上了几千节美术课,“横跨各个系”。他的一切关于美术的知识,包括自己几年前开始画画的原动力,都来自于这些课堂上老师的教学。“学校老师给我起了外号,叫我‘偷师学艺大王’。”

这天,一大早就和老田从校门口转了几辆公交车,去遥远的西南大学职业高等学院去当模特。老田一路上拿川美的学生和外校的学生对比,结论是,还是川美的学生功底好。“给他们当模特,比较省心,休息时间可以和他们交流。”

西南大学的吴老师爱用老田给学生做模特,“老田专业,坐在那里,哪怕是睡觉了,也一动不动”。果然,漫长的四五个小时,除了课间短短的休息,老田基本不动作,凝神于一点,学生画起来很省心。一到课间休息,他就伸个懒腰,站起来松动松动。他表扬自己天生就适合做模特,“我结构清晰,学生容易抓型”——他能流利地应用术语。

据说当年初做模特就很成功,“还被《重庆日报》报道过,不过是因为那时候勇敢脱衣服的人很少”。报纸被呆在老家的老婆看见了,和他闹,“我把当模特和当食堂临时工的收入做比较,她才不闹了”。

现在,在老田的带动下,周围的棒棒也有去当模特赚钱的。爱挨着老田坐的棒棒老蒲说,“我只当‘着衣模特’”。多数棒棒和老蒲一样,看不上老田的行为,“我们穷晕了也不脱衣服”。

在美院,还流传着老田当模特的段子:某次上课他实在忍不住,动了一下,下面有学生指责他乱动,抱怨不停,已经有了多年美术课堂经验的老田不紧不慢地说:“学生娃娃,你别抱怨,我稍微动了动你就画不好,可见基本功不扎实,你还是花时间多锻炼下基本功。”结果,满堂哗然。

不过,尽管可以偷师学艺,这种学习方式还是使老田有很多困惑。“有问题你也不敢问老师,我素描还可以,是因为素描课上得多,色彩课就不行。”而且,学生把他当模特练习,“我去哪里找模特?”老田完全没有雇模特的条件,而且,就算是美院再怎么开明,也不能让老田和别的学生一起上课。

所以前两年老田“大出血”,买了台1700元的数码相机,“把那些我想画的人拍下来”,充当模特。拍得最多的是他的同行,守在学校门口的棒棒,因为大家整天在那里呆着,所以相机里有各种棒棒照,打牌的、发呆的、“下力的”,非常自然。

相机还使老田多了项新业务。油画系的张老师跑到校门口的花坛边上找老田,托他拍摄些棒棒照片,说话的时候他站着,老田坐着,非常自然。张老师说:学校的老师们找老田都在这里,也都是这种姿势。

张老师自己想创作关于棒棒的作品,可是他拍的照片中,棒棒们总是很防备的样子,要不就不让他拍。“老田,你帮帮忙,到时候我选几十张,按张数和你算钱。”

老田没电脑,张老师和他又商量了半天怎么把照片拿出来。原来老田自己从前都是托美院的学生帮他把照相机里的照片打印出来的,不仅是照片托美院的学生打印,老田的画架、颜料、笔和纸张,全部来自于美院学生的赞助,“有的甚至是捡的破烂,他们用了半管就不用的颜料我最喜欢”。

当模特和棒棒,一个月再怎么也不会有超过1500元的收入,“养家还不够,哪里有钱买美术用品?”

“田棒棒”的美术事业

缺钱从老田的住房就看得出来:一个用油毛毡封顶的房子,外面是污水沟,“每个月连水电都算进去,90元”。这样的房子,住了已经20年。他大部分收入都用于养家,如今女儿在重庆某餐馆当副经理,儿子在重庆上了所民办大学,学习土木工程预算,家庭翻身的日子眼看要来了。

美院的山坡下,有很多这样破败的住房,里面住着小商贩、体力劳动者,老田的房子外表和他们的没有不同,可是进去才发现满墙都是画。最多的是静物,一瓶瓶的花,或者是艳丽的粉色系,或者是清冷的蓝色,使破屋子亮堂起来。也有人物,最多的是自画像,是他对着镜子画的;不多的几张女人像,是老田按照记忆中的女人画出来的;没有自己的家人画像,“老婆太胖,不好画”。老婆最初反对老田画画,觉得白天棒棒当得那么累,回家还不早点睡觉算了,后来看老田居然卖了几张画,“赚钱了,她才目瞪口呆”。老田说自己没上过学的老婆是“原始人”,不知道老田画画的意义所在。

老田的偶像是齐白石,“他是木匠,我是棒棒,出身都一样。他能画那么好,我也能”。

小屋没窗户,所以没有自然光,画像的颜色也就有了问题。其实就算是有窗户也没有用,因为白天他要外出赚钱,只能天黑后才回来。老田觉得,在自己破烂的小棚里画画是件享受的事情,“把白天的不愉快全忘记了”。

每晚回来,要是不太累,就把画架支起来,画上几笔。他有点笨拙的调色,那是他始终没学好的一课,“我不知道红和蓝要怎么调才有那种效果”。他指着墙上的一幅静物,花朵在上面散发着幽光,那是一名美院学生帮他调的色,他没学会。

他从2000年开始画画,“也就是在课堂上听多了,结果自己就想动手了”。先是画人物,一开始,他的人物就和课堂上那些学生的素描有很大差别,王林老师说:也许就是没有受过那种基本训练,使老田的人物画很有自己的风格,他喜欢画自己熟悉的棒棒们,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人物都很高大,表情也很舒展,一点没有委屈或者可怜的样子。

王林是四川美术学院著名的评论家,他发现专业人士在画底层人物的时候,“总是描绘他们的艰难和痛苦,其实那里面有居高临下的东西在”。可是老田完全没有这些,“他画的好处,在天然,完全没有什么用心”。尽管在专业人士看来,这些棒棒身材比例全不对,颜色也是大块大块地平涂,“可是老田的人物已经有自己的风格了,这是他最大的成功”。

台湾把没学过绘画却能画出自己风格的一些绘画者称为“素民画家”,在王林看来,老田正是标准的素民画家。评论家的肯定,无疑对老田的画的销路有很大影响,校外的小画廊里,也能看见老田的自画像,夹在一群美院老师的作品中。

不过王林并不是老田的第一个发现者。几年前,老田常在棒棒生涯的闲暇时光在街头画速写,在美院很知名。有个深圳的画廊老板来美院搜集学生作品,有学生对他吹嘘说,我们这里艺术氛围极好,连门口的棒棒都经常拿个速写本在画画。老板找到了老田,买了他十几幅作品,最贵的出价12元,十几张画一共是200元,其中颇有几张老田现在最著名的棒棒系列。老田已经喜出望外,那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画也可以卖钱,“我真的只是画着耍的”。

现在想起来当初是贱卖了,可是老田很善于安慰自己:“凡高在世的时候,不是只卖出去过一张画吗?”他很熟练地应用各种美术掌故。

王林老师,包括四川美院的研究生郑小红等人开始给老田办展览。郑小红说,她们办的展览很有意思,先在校园里广泛征集关于老田的画像,“历届的学生都画过老田,所以一下子就有一大批作品”,然后把这些作品和老田自己的几大幅作品一起办了个展览。“老田本来就是学校的名人,被我们这么一做,在社会上也渐渐知名了。”

而王林策划的展览则在北京宋庄进行。老田回忆起来很激动,不过那激动和展览内容无关,而是他第一次坐了飞机,第一次去了梦想多年的北京,而且刚出机场,就有电视台上来拍摄他的新闻,当晚播出,“第二天上天安门广场还被人认出来”。认出老田的人把他尊为“大画家”,花几千元预定老田的风景画,专门请他画重庆人民大会堂。

几次展览后,老田的作品确实到了几千元的价格,王林都找他买了幅“棒棒系列”。王林说:“我家收藏的作品很多,可是都是画家们送我的,我很少买画,可是总不能让老田送我啊,所以就喊他报价。”结果老田给王林的价格和别人一样,一点没有因为他是自己的伯乐而降价。

老田不卑不亢的态度,使他善于和各色人打交道,学校的门房小李被他尊称为“李老师”。小李经常帮他传电话,转收信件,这个白天,小李接到一个外地画商的电话,说请他转告老田,他要购买老田所有作品。可是老田拒绝了这个画商,“我有点想办个个人展览,然后再卖些作品”。

尽管画了多年,可是老田忙碌的谋生生涯使他作品甚少,他把它们全部堆积在床头,细心地摩挲着,总共有40多张。除此外还有本相册,里面有些卖出去的作品的照片,“都像我孩子一样”。

艰难而狡黠地享受生活

尽管画作没有给王林老师便宜,但是看得出来,老田是从心底里尊敬美院的老师的。讲到王林,他说,“和王老师说上话都是难得的,他那么著名的人,常在全世界跑来跑去,很少有机会见到他”。

美院旁边有家破烂不堪的茶馆,做棒棒的间歇,老田也去茶馆坐坐。这茶馆很特别,既有众多的居民,也有许多美院的老师学生在这里拍照画速写,看见某老师在那里拍照,他立刻主动冲上打招呼,要帮忙。老师顾不上理他,他也一点不嫌尴尬地站在旁边,直到为那老师搬了搬桌子才高兴地退到一边。

“他们一张画能卖几十万元,是大画家。”老田充满仰慕之情地说。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作品也能卖到那种价钱,而且目前,买他画的人确实还不算多。现在,他还是一个主要靠做棒棒和模特赚钱的人,此外,他还利用了一些新机会赚钱。

“老田从不出名到出名,最大的变化是会说话了。”王林笑着说。确实,老田经常面对媒体熟练地强调,“每个人都是艺术家,我对艺术的理解有我独到的一面”。

现在媒体采访,被老田认为是赚钱的新机会。“前两天中央电视台一个栏目拍摄我,就给了我误工费。”老田一看见我就说。请他吃饭的时候他也说,“还不如不要请我吃饭,把这钱省下来给我好了”。他一直不肯明说,但是意思表达得再清楚不过。接着,还把自己和当地报社主任的对话告诉我们:“我和主任说,你们记者采访我,也没有给我误工费,我是用棒棒吃饭的,记者是用笔吃饭的,记者有饭吃的时候,我就没饭吃了。”

尽管我们没有耽误他的工作时间,可在这种强烈的暗示下,我们还是尊重了他的想法。老田确实有自己的难处,他的儿子在重庆读大学,“每月伙食费300元,零花钱200元,月底我要拿出现钱去。可是每个月的收入都不稳定,那时候是我最发愁的时候”。为了儿子,他一直刻薄自己的生活,“一周只敢吃一次肉”。

他的理想是,等儿子毕业有了工作,“那时候就不那么忙着找业务了,白天也可以画画,想租个好点的房子”。

连着两个下午,老田都空坐在校门口,没什么棒棒业务,可是他情绪还是不坏,来往人群中有很多人充满热情地和他打招呼,还有“粉丝”打电话说要来看他。“什么是‘粉丝’?我不知道。”他询问道。

别的棒棒们选择这里,不过是因为这里业务多,可是老田有完全不同的理由喜欢这里:黄桷坪周围的十余幢楼房都被去年美院的涂鸦艺术节加上了缤纷色泽,“像个大幼儿园,我很喜欢”。美院的老师和学生经常在一起喝酒吃火锅,“吃起来不分大小,大家都喝得烂醉如泥,有时候他们也叫上我”。

在课堂上他也很愉快。关于老田的另外一个著名段子是,有一次油画系主任在课堂上对着两张画问大家哪幅好,两幅作品都很出色,师生们还在斟酌中,只听一人说:“左边的好。”系主任点头表示认同,回头一看,发言者是模特老田。老田回忆说,之所以当时“冒失发言,是因为系主任庞茂琨是我最喜欢的画家”。

别的棒棒觉得异常的行为,老田也能理解。美院的学生们有时候在街头搞创作,“半夜脱光上半身在那里拍照,看起来好有意思”。

也许是拥有大量的闲暇时间,外加始终处于无人管理的状态——“在重庆,摆个摊都是要交费的,可是棒棒们从来没有人收费”——重庆的自由自在的棒棒们出了很多文艺人才,有演戏出名的,也有坚持不懈写小说的,和老田总在一起的老蒲就写诗,“还在晚报发表过”。老蒲特别渴望今年再搞次涂鸦节庆祝,这样说不定他可以以此为题再写首诗发表。

不过,与他们相比,老田还是卓尔不群。曾经的美院学生、现在西南大学任教的吴老师说,“他是真正自由的”。在他看来,老田是能够以自由的精神享受美院生活的人,“太多的人,离开美院后就脱离那种生活了”。

然而,52岁的老田,偶然而幸运地过了半辈子的美院生活。 田棒棒变形记